“他正在同自己的心对话。”波尔比斯轻轻地说。

听了这话,尼古拉·普桑觉得自己被一种不可言喻的艺术家的求知欲所制驭。在他看来,这位翻着白眼、凝神发呆的老者已经不是凡人,而象生活在一个未知世界里的奇怪的精灵。他心中思绪万千。这种令人迷惑的精神现象,无法言状,如同一首思乡曲在流亡者心中引起的激动无法形容一样。

这位老人对优秀艺术作品故意表示的轻蔑,他的珍藏,他的举止,波尔比斯对他的尊敬,那幅紧锁深藏、长期琢磨的画——无疑是天才的作品,这从那幅使年轻的普桑真心倾倒、甚至和玛比斯的《亚当》相比也显得很美并证明是出自艺术大师手笔的少女头像可以推测,总之,这位老人身上的一切都超出了常人的界限。想象力丰富的尼古拉·普桑在这个超人身上所能把握的明确而可以捉摸的东西,是一个艺术家天性的完整形象,是这种疯狂天性的完整形象。这种天性具有那么大的支配力量,而且经常滥用这种力量。它带领冷静的理智、资产者、甚至一些业余爱好者穿过千百条乱石累累的道路,在这些人眼里,路上空无一物,而那个疯疯癫癫、异想天开、长着白翼的天使,却发现了史诗、宫堡、艺术品。这真是既促狭又善良,既丰富又贫乏的天性!因此,在狂热的普桑眼里,这老人摇身一变,成了艺术的化身,艺术及其奥秘、激情和想象的化身。

“是呀,亲爱的波尔比斯,”弗朗霍费又说,“我至今没有遇到完美无缺的女人,形象完美的人体,以及肌肤颜色……”他打断自己的话,问:“这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古代维纳斯,究竟在哪里活着?我们好容易才找到她的几个残缺不全的雕像。啊!为了看一眼,仅仅看一眼这个完美无缺的理想的美人,我愿意倾家荡产,我愿意走到天边去寻找你这天仙!我愿象俄耳甫斯①那样,下到艺术的地府,把你的生命领回来。”

①俄耳甫斯,古代传说中的歌手、音乐家,在他结婚那天,妻子被蛇咬死。他到地狱去寻找妻子。地狱之神被他的音乐所打动,答应把妻子还给他,条件是他在出地狱之前不得回头观望。他走近地面时,无意中回顾了一下,结果妻子又回到阴间。

“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波尔比斯对普桑说,“他再也听不见我们了,再也看不见我们了!”

“咱们到他的画室去。”着了迷的年轻人回答说。

“噢!这个老狐狸早有戒备了,他的宝贝看得可牢啦,我们根本见不着。哪儿用得着您来提这种建议和奢望,我早就想进攻这项秘密了。”

“那么,是有个秘密啰?”

“是的。”波尔比斯回答说,“弗朗霍费是玛比斯肯收的唯一学生。弗朗霍费成了玛比斯的挚友,施主,父亲;为了满足玛比斯的欲望。他挥霍了自己的大部分财产。为了报答他,玛比斯把画出立体感的秘密传授给了他,把赋予形象特殊生命的本领传授给了他。这种特殊生命是物之精华,我们永远也做不到。但是,玛比斯这种技巧掌握得如此之好,以致有一次,他把欢迎查理五世①入城应穿的大马士革花缎衣服换酒喝掉之后,穿了一件画成大马士革花缎的纸衣服,伴着他的主人去欢迎。玛比斯别致的衣服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正想为此对这个老酒鬼的保护人说句恭维话时,却发现这件衣服是纸做的。弗朗霍费是个热中于绘画艺术的人,他比其他画家看得更高,更远。他对色彩,对线条的绝对真实性,进行过深刻的思考,但由于不断进行研究,最后对自己研究的对象本身产生了怀疑。他在绝望的时候,就认为素描是不存在的,线条只能画出几何图形。这就说过头了,线条和黑色固然不是色彩,还是画得出形象来的。这证明我们的艺术和自然一样,是由无数元素组成的:素描画出躯壳,色彩赋予生命,但是没有躯壳的生命较之没有生命的躯壳更不完整。最后,还有比所有这一切更实在的事,这就是,实践和观察对于画家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大道理和诗情与画笔发生了矛盾,人们就会象这个既是疯子又是画家的老人一样,疑惑起来。他虽是个卓绝的画家,但不幸出身豪门,所以他才有条件胡思乱想。不要学他的样子!画吧!画家只有画笔拿在手里的时候才应当思考。”

①查理五世(1500—1558),西班牙国王,后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我们肯定会进入他的画室。”普桑大声说,不再听波尔比斯说话,也不再有任何怀疑。

波尔比斯对这位陌生的年轻人的热情报以微笑,并邀请他下次再来,然后便分手离去。

尼古拉·普桑慢步向竖琴街走去,不知不觉走过了他所住的廉价旅社。他急匆匆地登上破旧的楼梯,来到最高层屋顶底下的一个房间。这是巴黎老式房屋那种木结构的屋顶,既简单,又轻巧。他看见房间里唯一的昏暗的窗口坐着一位少女。少女听到门的响动,出于爱的冲动,刷地站起身来。原来,她从拨动门闩的方式,辨别出是画家回来了。

“你怎么啦?”她问他。

“我,我,”他乐不可支地大声说,“我觉得自己是个画家了!以前我对自己总不相信,但今天上午我自己有了信心!我能成为名人!来,吉莱特,我们一定会富有,幸福的!画笔里有黄金哪。”

但是,他突然住了口。当他想到自己的远大抱负和有限的财力之间的差距,他那庄重而刚毅的面孔便失去了欢乐的表情。墙上挂着一张张用普通纸头画的素描,干净的画布没有几块。时下颜料价格昂贵,这位穷哥儿的画板上几乎空空如也。虽然一贫如洗,他仍觉得自己才气横溢,情思无比丰富。他随同一位世家子弟来到巴黎,或许是他自己的才华驱使他来的。到巴黎之后,他偶然遇上了一位情人。这是那种心灵纯洁、宽厚的姑娘,她们来到伟人身边受苦,不嫌他们贫穷,努力理解他们的胡思乱想。她们对待贫穷和爱情十分坚贞,就象其他女子在享受富贵和表现自己的冷漠上十分大胆一样。吉莱特嘴唇上的微笑使这阁楼四壁生辉,堪与阳光媲美。太阳总有落山之时,而她却常在。她热情专注,与他同甘共苦,安慰着这位在征服艺术之前先饱尝爱情的天才。

“听着,吉莱特,过来。”

百依百顺而又活泼愉快的姑娘跳到画家的膝盖上。她文雅,秀丽,美得象春天一样,具有女子的一切优点,加之心灵高洁,优点显得更加光彩奕奕。

“啊,上帝!”他大声说,“我怎么也对她说不出口……”

“是秘密吗?”她问。“噢!我想知道。”

普桑茫茫然若有所思。

“说吧。”

“吉莱特!我可怜的心肝宝贝!”

“噢!你要我做什么吧?”

“是的。”

“如果你要我还象上次那样给你做模特儿,”她撒娇佯嗔,说,“我再也不同意了,因为这种时候你的目光毫无表情。你的眼睛在看我,心里却不再想我。”

“你宁愿看到我用另一个女人做模特儿啰?”

“也许是,”她说,“条件是她要长得很丑。”

“那么,”普桑以一本正经的口气问道,“如果为了我将来的荣誉,为了我成为名画家,而需要你去给另一个画家做模特儿呢?”

“你想考验我吗?”她说,“你很明白,我是不会去的。”

普桑把头垂到胸前,就象一个快乐得无法抑制或者悲痛得无法忍受的人那样。

“听着,”她拉了拉普桑破外套的袖子说,“我曾对你说过,尼克①,为了你,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但我不曾答应你,在我活着的时候就抛弃我的爱情。”

①尼克,尼古拉的爱称。

“抛弃你的爱情?”普桑大声说。

“如果我赤身裸体为别人做模特儿,你就不会再爱我。而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你。你随心所欲,要我怎样就怎样,这是很自然的,也容易办到,对吗?满足你的心意,我不由自主地会感到高兴,甚至感到得意。但是,为了别人,休想!”

“原谅我,亲爱的吉莱特,”画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我宁要爱情而不要荣誉。在我眼里,你的美胜过财富和荣誉。去,扔掉我的画笔,烧掉这些画稿。我错了。我的天职就是爱你。我不是画家,我是情郎。让艺术和它的所有奥秘见鬼去吧!”

她听了心花怒放,对他五体投地!她占了上风,她不由地觉得,为了她,艺术已被忘却,象一炷香一样被扔在她的脚下。

“他不过是个老头罢了,”普桑又说,“他在你身上看见的只不过是女人而已。你真是绝代佳人啊!”

“应当以爱情为重。”她大声说,准备牺牲爱的贞洁来报答情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牺牲。“不过,这会毁掉我的。啊!为了你而毁掉我,这的确美妙!但,你会把我忘掉的。噢!你这个念头多么糟糕!”

“我有这个念头,但我也爱你。”他以一种懊恼的口吻说,“不过,我成了卑鄙的人了。”

“让我们听听阿尔杜安老爹的意见吧。”她说。

“噢,不必了!让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吧。”

“那也好!我同意去。但你不要在场。”她说,“你呆在门口,把短剑带上。如果我呼救,你就进来把那个画家杀死。”

心里只有艺术的普桑把吉莱特紧紧搂在怀里。

“他不再爱我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想。

她已经后悔自己的决定。很快她又被一种比后悔更强烈的恐惧所俘虏,她竭力排除心中升起的一种可怕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象先前那样爱画家,同时觉得他也不象原先那样值得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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