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主以非凡的熟练灵巧地驾着船,奥斯坦德几乎在望了,船离岸边只有五十步远时,一个浪头打来,船被推向后边,蓦地翻了。陌生人脸上炯炯发光,他对悲痛欲绝的人们说道:

“凡是信仰上帝的人都会得救的,让他们跟着我走!”

这个人站起身来,走在波浪上如履平地。年轻的母亲马上抱起孩子,跟着他走在海面上。士兵立即站起来,天真地说:“嘿,管他呢!就是去见魔鬼,我也跟您去。”随后,他也走在海面上,却并不感到惊讶。那个相信上帝主宰一切的老妇人跟在后头,走在海上。两个农民思量道:“既然他们能在水上走,为什么我们不跟他们一样做呢!”

他们站起来,跟随着在水上走。托马也想学他们,但由于他将信将疑,几次跌在水里又站起来。接着又摔倒了三次,终于在水上走起来。

勇敢的船主象印头鱼①似的扒在船底。吝啬鬼曾经信过教,他站起来;但他想把金币带走,钱袋使他坠到海底。学者听见那个陌生人建议大家跟他在水上走,哈哈大笑,嘲讽那人是江湖骗子,嘲讽听他话的人是群氓,他被海水卷走了。姑娘和她的情夫一道沉入海底。主教和贵妇也沉到了水下,因为他们作孽多端,但主要是因为他们不信仰上帝,而相信那些虚假的圣像,他们过分伪善,而轻视施舍和真正的宗教。

①生活在地中海和大洋中的一种鱼,相传印头鱼能在海洋中阻拦船只。

那群忠实的基督徒脚上干干的,迈着稳健的步伐,踏着怒涛滚滚、无边无际的海水前进。他们听见周围的风暴发出可怕的呼啸声。巨浪在他们面前碎成了浪花,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在劈开波浪。透过雾霭,他们瞥见远处岸上的一座渔民棚屋的窗子里,有一豆状灯火在颤抖,个个人大胆向微光走去,似乎听到身边的人透过海水的呼啸声叫道:“加油!”然而由于怕出危险,个个默不作声。他们就这样走到了岸边。当他们坐在渔民家里时,怎么也看不见那盏指引他们的灯火了。

那人坐在岩石上。使出相当于船工们与死亡搏斗的全部力量死死扒住船底的船主,被风暴吹到了岩石下边。陌生人走下来,把这个筋疲力尽的不幸者抱上岸。然后他把一只搭救的手伸到他的头上,一边说:“这次还算幸运,下次可别这样干啦,别人若象你这样做,就危险啦。”

他把船主扛在肩头,把他带到渔民的茅屋前。他替他敲敲门,让人来开棚屋的门,然后这位救命者便消失不见了。后来在这个地方,为水手们建了广慈修道院,据说,很长时间一直能看到耶稣留在沙滩上的足迹。一七九三年,法国人进入比利时后,一些修道士带走了这一珍贵圣迹,它是耶稣最后一次降临大地的见证。

一八三〇年革命后的一段时期,我对生活感到心灰意懒,倘若有人问我是什么原因,简直叫我无法回答。我的精神是那样萎靡不振,那样捉摸不定。在西风吹拂下,我的理解力如同松弛了的弹簧,失却了反应能力。暮色降临了,寒意随之袭来。棕色的云彩当空飘拂而过,这给大自然增添了一层阴森的色彩。苍茫大海好象对我说,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早晚不总得死吗?我徘徊着,想到前途渺茫,希望破灭,悲叹之余,不由自主地走进修道院的教堂。透过海上的雾霭,瞅见教堂的灰色楼顶好似一个个幽灵。我毫无兴致地望着密集如林的柱石。多叶状的柱头支撑着不太沉重的拱顶,我象进入了华丽的迷宫。我无所用心地走在教堂的甬道上,它展现在我的面前,象走不到尽头的迂回柱廊。在秋天傍晚的微光下,依稀可见拱顶高处镌刻的钥匙、精细的拱肋,拱肋把所有雅致的拱腹的角勾勒得一清二楚。已经听不见管风琴声了。

在黑魆魆的小教堂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发出低沉的回响。靠近祭坛有四根柱子支撑着拱顶,我在一根柱子旁坐下来,从那儿,我不假思索地凝视着,整个建筑尽收眼底。我无意识的目光一览无余地望着柱石构成的雄伟迷宫,以及奇妙地嵌在边门或正门上方的硕大无朋的网状圆花饰。我注视着通风的游廊,那儿一些小而细的柱子把彩画玻璃分成拱形、三叶形或花形,真是一幅美丽的石头图案。祭坛的尽头,玻璃拱顶闪闪发光,象用宝石建成一般,宝石镶嵌得非常别致。左右两边,两个进深颇大的中殿里黑洞洞的,与白色及其他颜色相间的拱顶形成鲜明的对照。阴影中隐约看到上百根浅灰色柱身。我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些神奇的拱顶、这些阿拉伯式图案、这些垂花装饰、这些螺旋花纹、这些撒拉逊式、互相交织、光怪陆离、奇妙怪异的东西,看着看着,我的神志恍惚起来。我仿佛置身于虚幻和现实的分界线上,掉进视觉错乱的陷阱,我被错综复杂的图象弄得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这些宝石逐渐黯淡下来,我只能透过一层金色尘埃构成的云霞看见这些宝石。金色尘埃象在一束射进房间里的光带里舞动。周围一片朦胧,什么都若隐若现,刹那间彩花玻璃发光了,每条拱肋、每根雕花的尖脊、每根细微的线条都发出粼粼银光。太阳照在玻璃窗上,象点燃的一团团火焰,闪烁着五光十色。廊柱开始晃动起来,柱头也开始慢慢晃动。在缓缓震动下,教堂裂开了,中楣优雅地轻轻摆动。几根大的柱石巍巍颤动,有如舞会快结束时,一位老太太出来助兴加入四组舞。几根细而直的、饰有三叶花环的柱子笑着,跳着。拱腹与高大细长的窗子相互碰撞起来,那些窗子酷似穿着绘有家族徽章的金色裙袍的中世纪贵妇。这些形似主教帽的拱廊和廊上雅致的窗子翩翩起舞,犹如中世纪的武士比武。尔后,教堂里的每块石头颤抖起来,但并未离开原来的位置。管风琴开始奏乐,我听见一支美妙、悦耳的乐曲,和着天使的歌声,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音乐,伴随着低沉的钟声,叮当的钟声表明巨大的钟楼正在方形的楼基上摇动。我曾见过查理十世跌翻在地①,因而,这种奇异的舞蹈对我来说就不足为怪了。我自己也好象在秋千上一样轻轻摇荡,使我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经质的快乐。

①指一八三〇年法国革命,查理十世退位。

在一片震动之中,教堂的祭坛突然显得寒冷起来,似乎冬天已经来临。我瞥见那儿有一群妇女,个个身着白色衣衫,默不作声地木立着。几只香炉散发出的一股清香沁入我的心田,使我心旷神怡。蜡烛闪闪发光。经桌象酒后的唱经者一样兴致勃勃,象中国帽子一样颤动。我明白了,因为主教堂飞速旋转,以致每件东西都仿佛停在原来的位置上。高大的耶稣坐定在祭坛上,对我微微一笑,露出狡黠而和蔼的面容,使我感到惶恐。我把目光转向远处,观赏那里蔚蓝色的氤氲云烟在廊柱中间穿过,留下了无法描绘的优美色彩。末了,几张令人销魂的女子面孔在中楣上晃动。支撑着巨大柱子的孩子扑棱着翅膀。我感到一个神奇的力量把我举起,使我沉浸在无比欢乐、心醉神迷之中。我想,当时这虚无缥缈的情景若能多延续一会儿,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陡然,我的身边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醒醒吧,跟我来!”

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抓住我的手,她身上一股可怕的寒气传到我身上,使我冷彻骨髓。她脸色苍白而透青,满面皱纹,骨头暴突。这个身材不高、浑身冰冷的老妪穿一条黑色长裙,裙子拖到地上,颈上戴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我连看也不敢看。她凝望着天空,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白。她拽住我穿过教堂,从她裙子里落下的灰烬洒了一路。她活象一具骷髅,一边走路,身上的骨头一边格格作响。我听见身后不停地响着铃铛的丁零声,充满凄怆气氛的钟声有如口琴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要忍受!要忍受!”她对我说。

我们走出了教堂,穿过城里几条泥泞不堪的街道。然后,她让我走进一座黑咕隆咚的房子,她拉着我,大声嚷道:“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她的声音嘶哑得象破钟一样。

我们走上一座迂回曲折的楼梯,她敲敲一扇黑暗的门,一个人出来开门。他是哑巴,模样颇象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我们来到一间屋子,墙上挂着千疮百孔的壁毯,房子里堆满旧衣服、褪色的平纹细布、镀金剥落的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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