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他的叫声,水手们立即停下手中的桨,任桨在水上漂。
“老板说得对,”托马泰然自若地说。这时,给巨浪推向高处的船又落下来,象掉进了半开的海底。
瞅见船如此颠簸,海里怒涛滚滚,船尾的乘客个个面如土色,失声叫道:“没命啦!”
“啊!还不到这个地步。”船主安然回答道。
这时,风吹散了船上空的云彩,大块大块的灰云以可怖的、飞快的速度汇聚到东方和西方,黄昏的微光从被风暴吹开的乌云断裂处直射下来,照出了一张张面孔。乘客当中,不论是贵族还是阔佬,水手还是穷苦人,瞥见后来者都惊讶了一阵子。他的金黄色头发在泰然自若而又安详的额头上分成两股,披散在肩上,形成无数环状鬈发,在晦暗的天色中,映衬出一副慈祥的面容,它流露出上帝般的怜爱。他并非对死亡不感到畏惧,而是笃信不会殁于海水之中。坐在船尾的人虽然暂时忘记了威胁他们生命的无情风暴,但随即又变得自私,恢复了平素的习惯。
“他倒怪自在,这个麻木的镇长,他没有看到我们面临葬身鱼腹的危险!他象一只狗似的呆在那儿,会毫无痛苦地死去的。”博士说。
他这番颇有见解的话语刚落,海上便掀起了风暴,从四面八方袭来,船象陀螺似的急速旋转,海水涌进了船舱。
“哦!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孩子!谁来救我的孩子呀!”女人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叫道。
“您自己。”陌生人答道。
陌生人的嗓音深深打动了年轻妇女的心,使她重新萌发了一线希望。尽管风暴在呼啸,乘客在叫嚷,这一甘露般的话语她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救命的圣母啊!您在安特卫普,您若把我搭救出来,我给您烧一千斤蜡烛,竖一尊雕像。”阔佬跪在金币袋上叫道。
“圣母不在安特卫普,也不在这里。”博士回答。
“她在天上。”一个声音答道,这声音象是从海水中发出的。
“刚才这话是谁讲的?”
“是魔鬼,”仆人叫道,“它才不管什么安特卫普的圣母呢。”
“甭提你们的圣母了,”船主对乘客们说,“还是快拿木勺来舀船上的水。你们呢,”他对水手们说,“用力划!我们还有一点喘息的时间。魔鬼让你们活在世上,我以它的名义跟你们说,还是让我们自己救自己吧。这个小小的海峡万分危险,我知道,我在上面来来去去有三十年了,难道我是今天晚上才和风暴搏斗的吗?”
接着,船主站到舵边,继续一会儿看看船,一会儿看看大海和天空。
“老板总是对什么都不在乎。”托马低声说。
“上帝会让我们跟这些穷鬼死在一起吗?”傲气十足的姑娘向仪表堂堂的骑士发问道。
“不会!不会!高贵的小姐。您愿听我的话吗?”他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身边,对她耳语道:“我会泅水,可别跟别人说!到时候我抓住您美丽的头发,慢慢把您拽到岸边,但我只能救您一个人。”
姑娘瞅着年老的母亲。老妇人双膝跪着,祈求主教赦罪,他却无意听她说话。骑士从他漂亮的情妇的目光中觉察到她对母亲的一丝爱怜,便低声跟她说:“服从上帝的意愿吧!倘若他要召唤您母亲,这也许是为了让她得到幸福。”接着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在另一个世界。”心中却暗想:“而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吕珀尔蒙德①的贵妇除了在加夫尔有男爵领地外,还拥有七处封地。姑娘听着这位漂亮的冒险者道出她的命运、她的爱情的利益所在。
①吕珀尔蒙德是东弗朗德勒的一座古老城市,距安特卫普只有十五公里,从那里能够遥望吕珀尔蒙德伯爵的城堡废墟。
这个年轻的异教徒经常出入教堂,去那儿寻找“猎物”——一个可与之结婚的姑娘,或是一笔现款。主教别无他法,只是一个劲儿祈求风浪平静下来。他思念着他的姘妇,他想她做好了可口的饭菜在等待他哩,也许现在她正洗澡,或在搽香水,或往身上穿天鹅绒袍子,或在戴项链和宝石。这位作孽的主教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神圣的教士职责,没想到安慰他的基督徒,没想到劝告他们相信上帝,反而把对世俗享乐的留恋和情话与日课经上的圣谕混在一起。这时,在微光下,仍能看出一副副苍白面孔上的种种表情。一个浪头把船掀得离开了水面,接着又把它抛入水里,船剧烈摇晃,好似秋风任意玩弄的一片脆弱的树叶。只听船壳咔嚓一声响,好象就要断裂似的。顿时一阵可怖的叫嚷声。船头的人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反应迥然不同。每当浪头打来,好象要把脆弱的船吞没,年轻的母亲总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然而她满怀希望,这是陌生人的话在她心中播下的希望。当她把目光投向他时,他的面孔使她产生了一种新的信仰,一个弱女子的坚强信仰,一个母亲的信仰。陌生人的上帝般的爱怜话语使她对生活又产生了希望,淳朴的女人信赖地期待这一许诺的实现,她几乎再也不怕丧生了。牢牢坐在船舷上的士兵不断打量古怪的陌生人,并且发挥自己的理解力和刚毅精神,使自己那张晒黑的粗犷的脸也象陌生人的脸一样不动声色。他虽然一辈子过着被人使唤的、机械的生活,这种刚毅精神却并未受多大的损害。士兵极想表现得和这位无所畏惧的陌生人一样泰然自若,渐渐地,也许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威力内蕴的人的神秘道德准则也成了他的道德准则。尔后,钦慕变成对那人的本能的狂热崇拜、无限爱戴、无比信赖。一位军队将领拥有很大权力、满载战功、享有军事天才的崇高威望时,在士兵中就会受到这样的热情仰慕。穷苦的老妇人低声说:“啊!我真是可耻的罪人!我受的磨难还不够补赎我年轻时犯下的淫荡罪孽吗?啊!该死的,你为什么要过加卢瓦女人①的风流生活呢?你为什么与教堂里的人侵吞上帝的财产?你为什么与横征暴敛的收税人一起吞没穷人的财产?啊!我恶贯满盈!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要么让我在这不幸的人间结束我的苦难,要么请圣母——上帝的母亲可怜可怜我。”
“老大娘,您放宽心吧,上帝不是伦巴第人②。虽然我杀了人,也许不分好人和坏人乱杀了一通,但我倒不怕他们起死回生哩。”
①指风流女人。
②伦巴第人在中世纪意为高利贷者,因为那时伦巴第人做金钱买卖。此处的意思是,上帝不会象高利贷者把别人欠的债一笔一笔记下那样,记住世人的一桩桩罪孽。
“啊!士官先生!那几位太太站在神圣的主教身边是多么幸运啊!”老妇人说,“她们会被赦罪的。啊!要是我能听到一个教士对我说,你快被赦罪了,我会相信他的。”
陌生人向她转过身子,他慈祥的目光使她浑身打颤。
“信仰上帝吧,”他对她说,”您会得救的。”
“老爷,但愿上天记住您的恩德,”她对他说,“要是您说的不错,我要赤着脚到洛雷特①圣母院去,为您和我自己朝山进香。”
①洛雷将,意大利城市,有许多豪华的教堂。
农民父子默不作声,他们惯于听天由命,象动物一样本能地听凭上帝对造物的摆布。这样,一边是财富、傲慢、科学、淫荡、罪孽,即艺术、思想、教育、社交和法律造成的整个人类社会,也只是在这里,有叫声、恐怖以及被可怕的疑虑所战胜的种种感情,也只是在这里,笼罩着恐惧产生的种种忧虑。站在这些人高处的是一个健壮魁梧的人,他是船主,他毫不怀疑,他是头儿,是相信宿命论的国王,他要自己来行使上天的旨意,他叫道:“要靠神圣的木勺,而不是靠圣母。”总之,他不畏风浪,与大海展开了肉搏战。在船的另一头,是些弱小的人……一位年轻的母亲摇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在对风暴微笑;一个以往寻欢作乐的姑娘,现在陷于极度悔恨之中;一个浑身伤痕的士兵,效忠尽责没有得到任何报偿,只落个伤残之身;他的每块面包几乎都是用泪水换来的;然而,他对什么都不在乎,无忧无虑地走他的路,当他能开怀畅饮来忘却他的光荣历史,或向钦慕他的孩子们讲述他的光荣史时,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他乐于将自己的前程交给上帝安排;最后还有那两个饱尝辛劳的普通农民,他们是劳动的化身,用繁重而辛勤的劳动来养活人们。这些普通的黎民百姓对于精神和精神产品从来不加思索,而随时准备把它们淹没于信仰之中,正因为他们对什么都不加分析,因而信仰特别坚定。他们是不曾受到污损的人,他们有纯洁的意识和强烈的感情。悔恨、磨难、爱情、劳作已经磨炼、净化、凝聚、增强了他们的意志,而意志是人身上唯一类似学者称之为灵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