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玛瑟莉娜·代博尔德-韦莫尔①。

献给您这则弗朗德勒的朴实的传说,您是弗朗德勒的女儿,您是弗朗德勒人的当代光荣之一。

德·巴尔扎克。

①玛瑟莉娜·代博尔德-韦莫尔(1786—1859),法国女诗人,生于杜埃。自一八三三年秋天起,巴尔扎克便与她建立了友情。《耶稣降临弗朗德勒》是为她写的一个短篇。

在比利时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卡德藏岛和弗朗德勒沿海地带之间,人们是通过乘坐一只小船进行交往的。后来在新教史上享有盛名的岛上首府米德尔堡,当年的居民还不到两三百户人家。富饶的奥斯坦德还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港口。港口附近有一个小镇,镇上住着寥寥几户渔民,几户穷困的商人和几户逍遥法外的海盗。奥斯坦德有二十来座房屋和三百座棚屋、草舍和用遇难船只的残骸搭成的简陋住房。然而镇上却设有一个总督,一支自卫队,若干绞刑架,一所修道院,一个镇长,总之,有一切先进文明的机构。那么,在布拉班特、弗朗德勒、比利时执政的又是谁呢?关于这一点,传说中避而不谈。应当承认,那些深受人们喜爱的讲故事人,在弗朗德勒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口述这个传说时,兴趣盎然地给它抹上了一层含混不清和神奇玄妙的色彩,他们的讲述各具独特的诗情画意,同时在细节上又相互矛盾。经过祖母们、讲故事人年复一年的昼夜讲述,户户相传,这个故事带上了每个世纪的不同的色彩。犹如那些宏伟建筑是每个时期的建筑师任意设计的,然而其粗陋、发黑的主体部分却博得诗人的赞赏,这个故事也许使评论家们以及爱挑剔文字、事实和时间的人们大失所望。讲故事人对这个传说的了解并不高人一筹,但也不逊色于他人。讲故事人如同弗朗德勒的迷信者一样,对故事也信以为真。由于无法使各种传说一致起来,因此,故事也许缺乏不可能再现的小说式的天真,但却具有历史学家否认的大胆虚构,宗教赞许的教益,想象的产物——荒诞,智者能接受的寓意。还是让人们自己去汲取精神营养,区分良莠吧。

把旅客从卡德藏岛载往奥斯坦德的渡船马上就要离开海岸了。岸上有一道小堤,人们总是打那儿上船。船上的铁缆拴在堤上的一块石头上。解铁缆前,船主吹了几次号角,呼唤来迟的人赶紧上船,因为这是最后一班船了。暮色降临,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还能隐约看见弗朗德勒的海岸和岛上的迟到乘客。他们有的沿着四周是田野的泥墙踱来踱去,有的则在沼泽地里很高的灯芯草丛中徜徉。船上已经座无虚席,有人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开船吧!”这时,一个人出现在离堤几步远的地方。船主既未见他走来,也未见他在岸上走动,瞅见他觉得很奇怪。那人似乎刚从地上站起来,象一个农民躺在地上等候开船,刚被喇叭声惊醒。他是小偷?是海关人员还是警察?当他踏上小船停靠的堤岸时,站在船尾的七个人忙不迭地坐到长凳子上,好让自己人坐在一起,不让陌生人插进来。这是刹那间油然而生的念头,富人们心中产生的贵族念头。他们当中有四个人属于弗朗德勒的最高贵族阶层。首先得提一下那个年轻骑士,他牵着两条漂亮的猎兔犬,长长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饰有宝石的无边帽,他摇响他的金色马刺,不时旁若无人地捻着胡髭,双目睨视着其余乘客。一个倨傲的姑娘手里捧着一只隼,只跟她母亲和一个教士说话,教士看来是她们的亲属。他们的嗓门抬得很高,旁若无人地一起讲个不停。然而,紧挨他们的是当地一位要人,一位身穿宽大外氅的胖胖的布鲁日的资产者。他的当差全副武装,早把装满钱币的两只口袋放在他身旁。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位科学家、卢万大学①的博士,紧挨着他的是他的助手。在这些相互蔑视的人们的前边,是船工们的长凳,把他们与船头的人分隔开来。

①卢万大学创建于一四二六年,一开始就是比利时最兴旺的大学之一,一七九九年停办,不久又复办,当今在欧洲仍享有盛名。

新来者跨进船舱,目光向船后部扫视了一下,见那里已没有空座位,便往船头走去,想向那里的乘客要个座位,他们是些贫苦的人。那人头上没戴帽子,身着褐色羽纱上衣和短裤,上浆的麻布翻领上未佩带任何饰物,手里既没拿无檐帽,也没拿有檐帽,裤带上既没挂钱包,也没挂宝剑。大伙一瞅见他,就把他当成一个自信的市长,一个好好市长,如同当地画家①笔下气质和性格淳厚的弗朗德勒老者。那些贫苦人露出尊敬的神色欢迎陌生人,这引起船尾人嘁嘁喳喳的低声讽刺。一个干苦活的疲惫不堪的士兵把自己的座位让给陌生人,自己坐到船舷上。他双脚抵在一根木头横档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横档犹如鱼的脊柱,连接船上的木板。一个年轻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模样象奥斯坦德的工人,向后退了一下,免得陌生人受挤。她的举止显得不卑不亢,却是一种乐于助人的表示。那些穷苦人平常懂得互相帮助的重要和友爱相处的快乐,显露了他们的坦率和真诚,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都以极其天真自然的方式表现出来。那人做了一个十分庄重的手势,表示感谢,随后坐到年轻妇女和老兵中间。在他身后,坐着一个农民和他十岁的儿子。一个可怜的女人身边放着一只几乎空无一物的褡裢,她很苍老,满脸皱纹,衣衫褴褛,是一个典型的不幸而又无忧无虑的人。她躺在船的前缘,蜷缩在一大捆缆绳当中。一个划桨手、老船工,在她漂亮而又富有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他让她进来了,他是按照民众中一句令人赞赏的俗语看在上帝分上这样做的。

“谢谢您的恩德,托马,”老妇人说,“今晚我祈祷时,要为您念两遍Pater②和两遍Ave③。”

①巴尔扎克在这里指的画家很可能是荷兰画家米尔威特(1568—1641)。作者曾在卢浮宫看过他的几帧表现市长及其夫人的肖像画。

②拉丁文:天主经。

③拉丁文:圣母经。

船主又吹了一遍号角,扫视一下阒然无声的田野,把船缆抛到舱里,沿着船舷健步走到船边,抓住舵杆,伫立着。接着出神地望望天空,船到海面时,他对船工们大声说:“用力划!用力划!快快划!海巫正等着一场风暴哪,船舵在震动,说明海上有大浪,我的伤口一痛,就要有暴风雨啦。”

这些航海用语只有那些听惯了波浪声的人才明白,于是他们加快速度划桨,越划越快,然而,动作始终有节奏,协调一致,与前一阵子不一样,有如一匹马由疾走到奔腾。坐在船尾的大人先生们欣赏着那些健壮的胳膊,那些褐色的面孔,那些炯炯有神的眼睛,那些紧张的肌肉。船工们的协同努力,为的是让他们尽快渡过海峡,而所要的渡钱很少。他们非但对这种辛劳无恻隐之心,反而对船工们指指划划,嘲笑他们用力划桨时痛苦的面孔上产生的种种滑稽表情。在船头,士兵、农民和老妇人用同情的目光凝视着船工,这种同情心极其自然,因为他们自己也以劳动为生,理解苦力们的含辛茹苦和疲惫不堪。而且,他们都熟悉海上生活,一看天空便知道危难即将临头,一个个表情严肃。年轻的母亲摇晃着孩子,一边哼着一支古老的教堂圣歌,给孩子催眠。

“如果我们到了岸上,”士兵对农民说,“上帝无论如何会让我们活下去的。”

“啊!上帝是主宰一切的,”老妇人答道,“但我相信上帝的意愿是要我们到他的身边,您瞧见前边的光亮了吗?”她用头示意,让他看西边的天际,只见一道道火红的霞光衬着带红色的褐色云彩,好象风暴就要到来。大海发出低沉的响声,那是从水下发出的呼啸,犹如一条犬作呜呜声。船离奥斯坦德不远了。这时,天空和大海呈现了一种景色,这种景色瞬息万变,不可能停留足够长的时间让画家来勾勒,让诗人来描绘。人们的创作须有鲜明的对照,因此,大概由于无力表现那种伟大而平淡无奇的美,艺术家通常祈求造化显现出最为壮丽的奇观,尽管静止与运动,静谧与风暴往往同样深深打动人的心灵。有一会儿,船上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凝视着海水和天空,这大概出于厄运来临的预感,或出于听天由命的伤感。每当祈祷开始,暮色降临,万物阒然,钟声扬起之时,这种伤感几乎攫住每个人的心灵。大海发出微弱的灰白色的光亮,进而渐渐暗淡,呈铁灰色,天空大部分灰蒙蒙的。在西边,一块狭长的天空宛如一片血海。然而在东边,一道道闪烁的光亮,如同精美的画笔画就一般,被一些散开的、象老人额上的皱纹似的云彩分隔开来。这样,海水和天空浑然一体,呈现一片晦暗的色调,到处空空蒙蒙,越发映衬出落日的不祥红焰。面对大自然的这般景色,人们的恐怖之感油然而生。倘若允许黎民百姓大胆创造的比喻进入书面语言,人们兴许会引用士兵经常说的“天气在溃败”或农民回答的“天空露出一副刽子手的面容”。突然,西天狂风大作,一直察看着海面的船主瞅见天际海水上涨,大声嚷道:“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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