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店主、匠人、小业主有把一个人钱袋中的窟窿搞大的异乎寻常的艺术。倘若有人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价格绝打听不到;急着要时是等不及的,他们就这样让人糊里糊涂地按照估价订货。再说他们从来不给账单,把消费者拖进无底的漩涡中去。一切都是精美的,动人的,人人满意。几个月之后,这些殷勤的供应商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回来;他们纠缠不休,诉说有急需,有到期的单据要付,甚至快倒闭了,又哭又闹!这时他们就漫天要价,吐出一连串迅速上升的数字,其实是夸大了的。在卡斯塔涅还不知道开销的总额之前,他给阿姬莉娜包租了一辆马车,免得她每次外出临时去雇。卡斯塔涅是个老饕,他有一个手艺高超的女厨师;为了讨他的欢心,阿姬莉娜亲自采买,请他吃新上市的瓜果蔬菜,珍馐和美酒。可是她一无所有,这些打上她的留心、细致和爱抚印记的珍贵礼品一次次耗光了卡斯塔涅的钱袋,因为他不愿他的娜吉身无分文。按出纳员的收入来说,饮食是他的一笔巨大开支。为了获得金钱,前龙骑兵不得不借助商业上的窍门,因为他不可能放弃享受。他出于对这个女人的爱,无法违拗她异想天开的愿望。象他这种男人,或者出于自尊心,或者出于软弱的性格,不知如何拒绝女人的要求,要他说出“我不能够……我没办法……我没钱”,他会认为是奇耻大辱,结果只好破产。
有一天,卡斯塔涅发现掉在无底洞里,要自拔就必须离开这个女人,只吃清水和面包,以便还清债务,这时他已经如此习惯于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只好每天早晨把改革的计划一拖再拖。为情况所逼,他先是借债,利用别人对他地位和经历的信任,建起一个借贷网,应付最紧迫的需要。接着,为了掩盖迅速上升的债务,他求助于商人们所谓的“流通手段”。这是一些既不代表商品也没经济价值的票据,最初在票据背后签字的人用它付给债权人。这种蒙人的东西之所以能容许,因为它是不可能查考的,也正由于无法兑现才能假票真用。最后,卡斯塔涅眼看不可能继续玩弄财务上的诡计,或者由于本金的增长,或者由于利息的巨大,必须让债权人破产。丢脸的日子来到了,卡斯塔涅宁愿舞弊也不肯搞普通的破产,尽管那是较轻的罪行。他决定按照著名的皇家金库出纳员的方式,利用自己的信用多方向人借足款子,以便到国外去欢度晚年。于是他就采用了方才我们看见的办法。阿姬莉娜对这种生活的烦恼茫无所知,象许多女人一样,她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压根儿不问金钱是怎么来的,正象某些人在吃烤得金黄的小面包的时候,从不问麦子怎么长出来的一样;其实农业的灾难和耕作就在面包铺的烘炉后边,正象巴黎大多数家庭不为人知的奢华建立在无穷的忧虑和过分的操劳之上一样。
正当卡斯塔涅思考着改变他一生的行动,由于迟疑不决而备受折磨的时候,阿姬莉娜消消停停坐在炉边,懒洋洋地埋在大安乐椅里,由贴身女仆作伴等着他。象所有的女佣人一样,珍妮在认清女主人对卡斯塔涅拥有无可争辩的影响之后,成为她的心腹。
“今晚我们怎么办?莱翁坚持要来。”拉迦德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一封写在浅灰色纸上的热情洋溢的信。
“啊!先生来了!”珍妮喊道。
卡斯塔涅走进来。阿姬莉娜不慌不忙,把信笺揉做一团用火钳夹着烧掉。
“你就这样处理情书?”卡斯塔涅说。
“天哪!不错,”阿姬莉娜回答,“这是最妥当的办法,免得让人截获,不是吗?再说,正象水归江河一样,火不也该归于火?”
“娜吉,你这么讲,好象这真是一封情书似的。”
“哎!难道我还不够漂亮,连情书都不配收到?”说着她将前额伸给卡斯塔涅,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换了一个不那么盲目的人,就会看出她是为了博取出纳员欢心,尽一项夫妇间的义务。但卡斯塔涅正处在往常的热恋之中,丝毫没有察觉。他说:
“今晚我在竞技剧场订了一个包厢,让我们早点吃饭,免得赶不及。”
“你带珍妮去吧。我看厌了戏剧。今晚不知怎么的,我宁愿待在炉边。”
“娜吉,还是来吧,我不会长久打扰你了。是的,吉吉,今晚我必须动身,要离开一段时间。我让你在这儿主管一切。你不会对我变心吧?”
“心和其他东西都靠不住。”她说,“不过,在你回来的时候,娜吉总还是你的娜吉。”
“嘿!坦率得很。这么说,你不打算跟我走啰?”
“不跟。”
“为什么?”
“话说回来,”她笑着说,“我能抛弃那个给我写甜言蜜语的情人吗?”
她以半带嘲弄的姿势指了指已烧成灰烬的纸团。
“真的?”卡斯塔涅说,“你有了一个情人?”
“怎么!”阿姬莉娜回答,“亲爱的,你从未认真照一照自己?首先,你已五十开外了!①再说,你的脸长得象只南瓜,放在水果铺的架子上出售,谁也不会提出异议的。你上楼梯的时候,喘得象只海豹,肚子颤得好比女人头上戴的金刚钻。你是个老丑八怪,在龙骑兵里服过役也是白搭。废话少说,你要我对你保持尊敬,劝你不要在这几项德行之外再添上愚蠢这份作料,以为象我这样的女人会以如花之年的青春来换取一个气喘病人的爱情。”
①上文说卡斯塔涅“年纪四十上下”,这儿是有意夸大。
“阿姬莉娜,你大概想开玩笑吧?”
“咦!你不也在开玩笑?你跟我说你要走了,不是把我当作傻瓜?‘今晚我必须动身。’”她模仿着他的腔调,“胡扯!倘若你真要离开你的娜吉,会这样说法吗?你早就象蠢牛似的哭丧着脸啦。”
“总而言之,如果我走,你跟我走吗?”他问。
“先告诉我,你所谓的旅行是不是恶作剧?”
“说真的,我要走了。”
“嗯,那么,说真的,我将留下。祝你一路平安。我等你回来。要我离开亲爱的好巴黎,我宁可告别人生。”
“你不愿去意大利的那不勒斯,跟你的象海豹一般喘气的胖老头一起过美好的生活,又舒适又奢华的生活?”
“不愿去。”
“没良心的!”
“什么,没良心的?”她站起来嚷道,“我可以马上只身离开这里,不带走任何东西。我把一个少女拥有的全部财宝,以及一样连血液也不能偿还的东西都给了你。只要我可以通过什么办法,比如出售我的永生,恢复我似花的身体,赎回我的灵魂,使我能象百合一般纯洁地献给我的情人,我绝不会有一时一刻的犹豫!你拿什么来报答我的忠诚?你把我养起来,就象对待一条替我们看门有功的狗,给它扔些吃的,搭个窝棚。碰到我们情绪不佳,它就得挨上几脚,吆喝一声,它又得赶回来舔我们的手。咱们俩究竟谁更慷慨?”
“噢!亲爱的,你看不出我在开玩笑?”卡斯塔涅说,“我要作次短途旅行,时间不会长的。你跟我去竞技剧场吧。我要待到半夜,同你好好告别之后再动身。”
“可怜的猫咪,你真的要走?”她说着挽住卡斯塔涅的脖子,把他的头往自己的上衣里按。
“闷死我了!”卡斯塔涅嚷道,他的鼻子埋在阿姬莉娜怀里。
好姑娘俯身在珍妮耳边:“去告诉莱翁一点以前别来,万一找不到,他在我们分手前来了,就留他在你房里。”她把卡斯塔涅的头拉到自己面前,揉着他的鼻尖,接着说:“好,得啦,你是最美的海豹,今晚我陪你去看戏。现在我们赶快吃饭!给你准备了一顿小小的丰盛的晚餐,全都对你口味的。”
“唉,要离开象你这样的女人实在难!”卡斯塔涅说。
“那么,你干吗出走呢?”
“啊!干吗!干吗!为给你解释清楚必须讲的事,会证明我对你的爱已达到疯狂的程度。倘若你把节操给了我,那么我也已把节操卖掉,咱们两讫了。这是不是爱?”
“讲些什么呀?”她说,“得啦,告诉我,假如我有一个情人,你会象父亲那样永远爱我,这才是爱!好,马上这样讲,你同意吧。”
“我会杀死你的。”卡斯塔涅笑着说。
他们吃饭,饭后上竞技剧场去。第一出戏演完,卡斯塔涅想到他在大厅内看见的几个熟人前去露面,好尽量推迟别人对他逃亡的怀疑。他把拉迦德夫人留在包厢里,按照他俭朴的习惯,这是一个楼下的包厢,然后他便去休息室散步。他还没走几步,就碰见梅莫特,彼此正好打了个照面。梅莫特的目光使他五脏发热想吐,再次感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