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林荫大道上拐弯,踏上蒙马特尔大街,心想:“也罢!今晚看完戏出来,我将乘一辆马车直达凡尔赛。那儿,在我那个年老的中士家里,又有一辆驿车等着。他对我的出走会守口如瓶,哪怕十二个士兵就要毙了他,也能拒绝作答。这样,我看不出任何不利之处。所以我要带走小娜吉,远走高飞。”
“你远走高飞不了!”英国人古怪的声调叫出纳员全身的血液倒灌进心脏。
梅莫特跳上一辆候在那里的轻便马车,迅速被带走了。卡斯塔涅还未想到要拦住他,就眼睁睁望着这个秘密的敌人,在百步之遥的蒙马特尔大街中心往上坡飞驰远去。
他想:“唉,说实话,我遇见的事是不可思议的!倘若我蠢得竟相信上帝,会以为他派圣米迦勒①来追我呢。魔鬼和警察会不会先让我干,再及对把我抓获?真是见所未见!嗨,这都是乱想一气……”
①圣米迦勒,《圣经》传说中的天使长之一。
卡斯塔涅走到蒙马特尔城郊大街,随着里谢街越来越近,他的脚步逐渐放慢。那儿在一幢新住宅的三层楼上,临花园的一套公寓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本区以德·拉迦德夫人闻名。她就是促使卡斯塔涅犯罪的原因,尽管她完全不知底细。为了解释这个事实,并写清出纳员所经历的危机,有必要简略回顾一下他先前生活的某些情况。
德·拉迦德夫人向众人、甚至向卡斯塔涅隐瞒了自己的真名。她自称是皮埃蒙特人。象她这样的少女,或者由于赤贫,或者由于失业,或者怕死,也经常由于最初的爱人的变心,不得已操着一种行业,那是她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厌恶的,好些人并不介意,少数几个屈从于自身生理的法则。这个少女十六岁上投身巴黎的卖淫深渊,还象圣母那样又美丽又纯洁,这时她同卡斯塔涅邂逅相遇。老龙骑兵太粗野了,不可能在社交界获得成功,对晚上逛马路寻找艳遇又感到厌烦,很久以来就想把自己不规律的生活理出某种头绪。他被这个意外投入他怀抱的可怜的少女的美色吸引住了,决定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救出火坑。这种思想既自私又慈善,正象高尚人士的某些思想一样。天性往往是好的,特定的社会环境掺杂进去坏的,从而产生一些混杂的意向,审判官对此应该表现出宽容才好。卡斯塔涅在利益攸关的时候确实很有算计,他想十拿九稳地当慈善家,首先把这个姑娘变作自己的情妇。他用军人的行话自言自语:“嘿!嘿!一只象我这样的老狼哪能让绵羊烹吃了。卡斯塔涅爸爸在成家之前,先要了解一下这个女子的品行,看她能不能抓牢!”
在这个非法结合的第一年内,皮埃蒙特女人受社会的谴责较少了,她偶然读到一出英国悲剧《威尼斯转危为安》,便将剧中女主角的名字阿姬莉娜用来作自己的假名。她自以为在早熟的感情方面,或者在总的体质和相貌方面,都和这个交际花相似。当卡斯塔涅看见这个被抛在社会礼法以外的女人品行十分规矩的时候,他就表达了要象丈夫一样同她一起生活的愿望。这时她变成德·拉迦德夫人,以便一旦巴黎的习俗允许的时候,就采用正式婚姻的身分。的确,这些可怜的女孩中的不少人一心想让别人把她们当作正经的女市民来接待。她们想做贤妻良母,记下开支,缝补家里的衣衫。这个愿望出自一个如此值得赞美的感情,社会理应予以推崇。但社会依然如故,将已婚妇女看作一艘备有航行证的护送舰,而外室却是一只没有特许证的可以捉拿的海盗船。德·拉迦德夫人想用卡斯塔涅夫人名义签字的那天,出纳员生气了。“那么你不够爱我,还不想娶我?”她问。
卡斯塔涅不回答,陷入了沉思。可怜的姑娘忍让着。前龙骑兵那样灰心丧气,娜吉为之感动,想使他平静下来;可是要安慰他不就得了解原因?有一天,娜吉想知道这个秘密,不等她开口,出纳员悲哀地说出还存在着某个卡斯塔涅夫人,一个合法的可是十分讨厌的妻子。她在斯特拉斯堡靠着一份薄产过活,卡斯塔涅每年写去两封信,关于她讳莫如深,因此没人知道他结过婚。干吗这样谨慎?即使理由为大多数处在相同情况下的军人所知道,也许还有必要说一说。这个真正的大兵,——这在军队里用来指那些注定战死疆场的军官,这里借用一下——这个一年到头在行伍里打滚的农奴基本上是很天真的。卡斯塔涅这样的人注定要上那些母亲的当,她们专在部队驻扎的地方推销难以出嫁的女儿。帝国的军队在南锡休养生息的短暂期间,卡斯塔涅不幸注意到一位小姐;他在外省名为“化妆舞会”的一个节日中跟她一起跳过舞,这种舞会经常由城里驻地的军官们举办,当地有时也回敬。可爱的上尉立即成了母亲们诱惑的对象,她们总是能拨动对方所有的心弦,而周围的朋友又都是她们的共谋。犹如专执一念的人,这些母亲全神贯注于她们宏伟的计划;她们长期惨淡经营,好似蚁狮①潜伏在沙丘的底部。如果没有什么东西掉进这个精心构筑的迷宫,蚁狮也许会饥渴而死;然而只要有什么昏头昏脑的小生物进去了,就不用想再脱身。
①蚁蛉的幼虫,常在树荫或檐下砂地中造漏斗状陷阱,潜伏井底,蚂蚁误落井底时,捕作食饵。
每个男人结婚时心底里的小算盘、希望、虚荣心,一个上尉行动所需的牵引力,都在卡斯塔涅身上受到挑战。遗憾的是,他跳完华尔兹舞将女儿送还给母亲时说了几句恭维话,接着是一番攀谈,末了自然而然接受邀请。一旦去作客,龙骑兵就被家庭中安乐的气氛弄得眼花缭乱,那儿富裕似乎隐藏在装出来的吝啬之中。他成了阿谀逢迎的对象,人人都向他夸耀摆在那里的各种各样的珍奇宝贝。晚饭时使用的银盘子是从叔叔家借来的,独养女儿的垂青,城里的闲话,一个有钱的少尉假装要破坏他的好事;末了,外省的蚁狮把陷阱布置得那么巧妙,卡斯塔涅直到五年以后还说:“天知道当时是怎么搞的!”龙骑兵接受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嫁妆和一个碰巧不能生育的少妇,结婚两年后成了世上最丑、因而脾气最暴躁的女人。她那严格保养的白皙的皮肤发出小疱;气色鲜艳显得伶俐可爱的脸庞长了疙瘩;看来挺直的身躯,却偏侧着;性格又多疑又爱唠叨,把卡斯塔涅气疯了;接着财产也不翼而飞。
龙骑兵不再承认他娶的妻子,给了她斯特拉斯堡附近一小块地产,等上帝高兴时把她召进天堂。她是这样一种有德行的女人,由于没有机会干出别的,就用她们的牢骚叫天使们苦恼;上帝若听她们的祈祷也会腻烦的。晚上,她们跟邻居一边玩波士顿牌,一边刻毒诽谤自己的丈夫。当阿姬莉娜知道了这些不幸的遭遇,她真心实意地关心卡斯塔涅,尽她女人的才智想办法逗他高兴;娱乐的花样不断翻新,同时也日趋浪费,不知不觉,她招致了出纳员的毁灭。象许多天生领会爱情的奥妙的女人一样,阿姬莉娜是无私的。她不要求金银珠宝,从不想到未来,只生活在现实当中,尤其是醉心于眼前的欢乐。象她这类女人切望得到的昂贵的首饰、衣衫、马车,她只是在它们使生活更和谐的时候才予以接受。她要它们,不是用来满足虚荣心,不是想出风头,而是为了过得更美满。没有人比她可不在乎这些东西了。当慷慨的男人——军人几乎都是慷慨的——遇见象阿姬莉娜这种气质的女人的时候,他会为自己不及她处世大方而感到气恼。倘若他没有足够的钱供给她挥霍,他会去拦劫公共马车。男子就是这样,有时为了在女人或一定的观众面前显得伟大高贵而去犯罪。
一个情人犹如赌徒,假如他借了赌厅仆役的钱未还,他会觉得丢脸的;但他为了塞满钱袋,在赌客们眼中保全面子,却可以去干穷凶极恶的事,剥夺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杀人越货。卡斯塔涅正是这样的。起初,他将阿姬莉娜安置在五层楼上一个朴素的套间里,家具极其简单。一旦发现这位少女的美丽和长处,尝到了无法表达的异乎寻常的乐趣,他大喜若狂,就一心想打扮自己的偶像。阿姬莉娜的衣着更新了,相比之下,寒伧的居所在两人眼里就显得十分可笑,必须更换。
卡斯塔涅用外室所特有的奢侈品来装饰他情妇的房间,这次更新几乎席卷了他的全部积蓄。一个漂亮的女人不愿周围存在丑陋的东西。使她区别于其他妇女的是同气相求的感情,那是我们的本性最少注意的需要之一;其实正是这种感情使得老姑娘身边只放旧的摆设。因此,可爱的皮埃蒙特女人需要配最新颖、最时髦、最迷人的商品:帷幔、丝绸、首饰、轻巧脆弱的家具、美丽的瓷器。她不用索取什么,当卡斯塔涅问道:“你要什么?”请她挑选的时候,她只消回答一声:“这个挺好嘛!”真正的爱情从来不讲节约,卡斯塔涅就拣最好的东西买。生活的标准一旦确立,每样东西都得相称:被单、银器、上等家庭所需的一切杂品、厨房全套用具、水晶器皿,鬼知道还有什么!尽管卡斯塔涅象俗话说的,一切从简,他还是逐渐负债了。一样东西需要另一样东西配合。一个台镜要两只大烛台。镂雕的壁炉要很好的炉前石板。窗帘、糊壁纸太鲜艳了,不能让烟熏黑,就得安上雅致的烟囱,那是善做商品广告的人新发明的,可以万无一失地防烟。接着,阿姬莉娜觉得光着脚在卧室的地毯上跑是那样有趣,卡斯塔涅为了同娜吉一起戏耍,就到处铺上地毯。最后,他叫人盖了一间浴室,也是为了让她感到更加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