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公务员》,“人间喜剧·风俗研究·巴黎生活场景”中的一部长篇小说。见本全集第十四卷。

②卡赛尔是法国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制灯匠,他发明的这种灯点燃时相当于十支光。

卡斯塔涅,十年来出纳员的生涯早已把军人的意气消磨殆尽,这时取得了银行家莫大的信任,他还兼管着账房后边密室内的文书工作。纽沁根男爵经常通过一个暗梯下楼,业务就在那里商定。这个房间好比筛子,各项提案在那儿进行过滤;它又是分析金融市场的会议室;信用证从那里开出;最后那儿还存放着账簿和摘记其他办公室事务的日记本。卡斯塔涅先去把通往楼梯的门关好,这座暗梯连接两位银行家设在二楼公馆里那间华丽的办公室,然后回来坐下,对着开给伦敦瓦希迪讷银行的几张信用证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他提起笔在所有信用证的下边,逐一伪造了“纽沁根”的签名。正当他从这些假署名中寻找哪个模仿得最象的时候,心中忽有所动。似有一个预感朝他喊着:“你不是独自一个人!”他仿佛被蜂子螫了一下,不由得抬起头来。于是这个伪造笔迹的人在铁栏杆后边,他的账房的小窗口那儿瞧见一个屏息敛气、好象停止呼吸的人;这人肯定是从甬道的门进来的,因为卡斯塔涅看见那门已经洞开。前军人生平第一遭大吃一惊,不禁目瞪口呆。且不说这样突如其来出现的神秘情况,他跟前这家伙的相貌就够吓人的了。细长的面孔,鼓出的前额,靛青的脸色,同他的装束一样充分说明这个不速之客是个英国人,浑身散发出英国佬的味道。他的大礼服翻着硬领,鼓起的领结系在扁管状的胸饰巾上,胸饰巾的白色烘托出发青的无动于衷的脸庞,冰冷的红嘴唇仿佛专用于吮吸尸体的血液——看到这些就能猜出他还有一双扣到膝盖以上的黑护腿套,这是英国富翁出门散步时必用的半清教徒式的装备。陌生人目光如炬,叫人无法忍受,感到揪心,而他面容的严峻更增强了这种印象。这个干瘦的人仿佛抱定一条吞噬的宗旨,永远不会餍足。他一定极其迅速地消化食物,也就无疑可以不断吞吃而面不改色。一桶名为“陈年老酒”的托凯伊①酒,他能够灌下去,那洞察人心的锐眼绝不会翻一翻,那刨根问底的理性也绝不会混乱起来。他很有点老虎一般又凶狠又安闲的威严神态。

①托凯伊,匈牙利地名,以产酒闻名。

“先生,我来提取这张汇票。”他对卡斯塔涅说。他的声音直通出纳员的神经末梢,其强烈的程度不下于爆出电花。

“账房封库了。”卡斯塔涅回答说。

“它开着呢!”英国人指了指账房,“明儿是星期天,我等不及。总共五十万法郎,您金库里有,我需要这笔款子。”

“可是,先生,您怎么进来的呢?”

英国人笑了,这微笑使卡斯塔涅毛骨悚然。陌生人嘴唇构成的傲慢不可一世的笑纹,就是最充分、最不容置辩的答复。卡斯塔涅转过身去,抓起五十叠一万法郎的钞票。陌生人扔下一张由纽沁根男爵承兑的汇票,他就赶紧把钞票递过去。这时他发现这家伙眼中射出两道红光,正好落在信用证的假署名上,便不禁痉挛地哆嗦起来。

“上面……没……您的……背书。”卡斯塔涅将汇票翻转过来。

“把您的笔递给我。”英国人说。

卡斯塔涅呈上方才用来作假的那支羽毛笔。陌生人签下“约翰·梅莫特”这个姓名,随后将票据和笔一起交还出纳员。

卡斯塔涅端详陌生人的字体,它是按照东方的书法从右至左写的①。这时梅莫特悄然退去,出纳员抬头不见人影,失声叫了出来,当时的心情犹如我们想象自己中了毒之后那样的痛苦。梅莫特握过的笔引起他的五脏热呼呼地翻腾,好比服了催吐剂直想作呕。由于卡斯塔涅认为这个英国人不会觉察他的罪行,他把肚里的难受归之于心悸,按照通常的看法,干坏事的一刹那,必然会心跳的。

①东方语言中,闪米特诸语言是从右往左书写的。

“见鬼!我真蠢,上帝保佑我,要是这畜生明儿向老板们告发,我就完蛋啦!”卡斯塔涅一边想一边把无用的假票证扔进火炉,烧成灰烬。

他把要用的那张假信用证盖上印鉴,从保险柜里取出价值五十万法郎的法国和英国的钞票,又将保险柜关上,把一切都整理好,戴上帽子,拿上雨伞,先点燃他的烛台,熄了那盏灯,沉着地出了门,按照惯例,男爵不在的时候,他要去将两把账房钥匙中的一把面交纽沁根夫人。

银行家的妻子见他进屋,招呼道:“卡斯塔涅先生,您有好运气。星期一我们要过节,您可以去苏瓦西的乡间玩啦。”

“夫人,麻烦您向纽沁根交代一下,瓦希迪讷银行签发的汇票迟到了,刚刚才来兑现。五十万法郎已经付出。那么,星期二中午以前我不再回来了。”

“再见,先生,祝您称心如意。”

“彼此彼此。”老龙骑兵一边回答一边瞅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名叫拉斯蒂涅的年轻人,他一向被看作纽沁根夫人的情人。

“夫人,”年轻人说,“依我看,这个胖老头要对你搞什么恶作剧呢。”

“喔!这不可能,他太蠢啦。”

出纳员走进门房的时候说:“皮克阿梭,你干吗过了四点还让人上账房来?”

看门的回答说:“从四点钟起,我就在门口抽烟斗,没有人进过办公室。出门的也只有那几位先生……”

“此话确实吗?”

“千真万确,四点钟时只来过韦布律斯特先生的朋友、儒贝尔街杜·蒂耶公司的一个年轻人。”

“好!”卡斯塔涅急匆匆跨出门去。他提笔的时候感到的那股令人作呕的热气变得越发强烈了。“活见鬼?”他穿过根特林荫大道的时候想道,“我的措施万无一失了吗?算算看!两个整天,星期日和星期一,加上寻找我之前游移不定的一天,这样我就得到三天零四夜的时间。我有两张护照和两套不同的化装,难道不可以摆脱最能干的警探?这里的人还没有半点怀疑,星期二早晨我就在伦敦提走一百万了。我把在巴黎的债务留在债权人的账上,他们迟早会在上面盖上‘拒付’的戳记。于是,在此生的余年,我就能在意大利过得快快活活的,顶着费拉罗伯爵的名义,这个可怜的上校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死在藏班的沼泽①里,今后我将披上他的外衣。该死,在我身后拖着那个女人会让人认出我来的!象我这样一把老胡子,怎能沉湎于女色,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裙下!干吗带走她?必须离开她。对,我有这种勇气。我还有自知之明,再回到她身边实在太蠢了。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认得阿姬莉娜。我带走她呢?还是不带走她?”

①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撤退,渡过别列津纳河后,曾穿越此沼泽。

“不带走她!”一个声音冲着他喊,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

卡斯塔涅猛地转过身子,瞧见了那个英国佬。

“见鬼啦!”出纳员高声叫了出来。

梅莫特早已越过受他捉弄的人。如果说卡斯塔涅最初的动作是想跟这个看透他心事的人寻衅,那么他同时又被许多相反的情感折磨着,因此一时发起呆来,等到重新迈动脚步的时候,又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一个人受到情欲相当猛烈的驱使,犯下了罪行,心里牵挂着,没有力量克制无情的骚动,思前虑后是在所难免的。因此卡斯塔涅尽管决定采摘这完成了一半的罪恶之果,但对是否继续下去仍然犹豫不决。他象大多数混合性格的人,既坚强又虚弱,可以决心做纯洁的人,也可以变成罪犯,随机缘而定。在拿破仑收编的一帮人中间,许多人和卡斯塔涅一样,有体力上的勇气在战场上厮杀,却没有精神上的勇气去犯罪或行善。那张信用证是这样措辞的,在他到达伦敦的时候,他可以从瓦希迪讷银行取到二万五千英镑,因为他作为纽沁根银行的联络人,已通知那家银行付款。他随意委托的一个代理人,已为他用费拉罗伯爵的名义订好一张船票,那船将载着一个富有的英国家庭从朴次茅斯开往意大利。连最细小的情况都预计到了。他想安排妥当,让人同时在比利时和瑞士找寻他,而他这时却在海上。接着,当纽沁根以为在跟踪追缉的时候,他可能已到了那不勒斯。他打算用酸改变自己的脸,模仿害过天花,达到彻底化装,用假名在那里生活。尽管所有这些小心假设,看来可以使他逍遥法外,他的良心依旧烦扰着他。他感到恐惧。他的军人的习俗已为长期所过的温馨而平静的生活所净化。他还是正直的,堕落的时候不无悔恨。他最后一次听任善良的本性充分流露,在内心作着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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