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过是她的工人,”镇长回答道,“是啊,我们动的是手,她动的是脑!”

索维亚妈妈离开众人去打听巴黎的医生作了什么决定。

“我们必须拿出英雄的气概,”检察长对大主教和神甫说,“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是的,”格罗斯泰特先生说,“但对这样一位友人,大家理当尽心尽力。”

这几个忧心忡忡的人来回转了几圈,见格拉斯兰太太的两个佃农朝他们走来,两人自称受全镇委派而来,镇上人人心情沉痛,急于了解巴黎医生下的判决。

“正在诊断,我们还一无所知,朋友们,”大主教回答他们道。

这时鲁博先生跑来了,急促的脚步加快了每个人的脚步。

“怎么样?”镇长问他。

“她活不了四十八小时了,”鲁博先生答道,“我不在时,病情急转直下;毕安训先生不明白她怎么还能走路。这种罕见的现象总是由精神亢奋引起的。因此,先生们,”医生对大主教和神甫说,“她是你们的了,科学已无能为力,我那位著名的同行认为你们勉强来得及举行仪式。”

“咱们去做三天赎罪祈祷,”神甫边离开边对教友们说。

“阁下大概肯赏脸主持临终圣事吧。”

大主教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眼里噙满泪水。大家坐下来,支着臂肘,倚着栏杆,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从教堂传来几阵凄凉的钟声,这时又响起全体居民朝教堂门廊急奔的脚步声。从博内先生花园的树木间透出香烛的微光,歌声骤然而起。黄昏微弱的红光笼罩着田野,鸟儿全都停止了鸣唱,只有雨蛙发出清亮忧郁的长音。

“去尽我的义务吧,”大主教说,他步履缓慢,似乎疲惫不堪。

诊断在城堡的大客厅里进行。这间宽阔的大厅与一个陈设着红缎面家具的华美房间相通,讲究排场的格拉斯兰当年在此把金融家的豪华大大炫示了一番。十四年中韦萝妮克进来不到六次,几个大套房对她毫无用处,她从不在里面会客;但适才她为履行最后的义务和制服她最后的反叛付出的努力使她精疲力竭,无法上楼到自己房间。名医执起病人的手号脉时,向鲁博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两人抬起她,抱到房里的床上。阿莉娜猛地打开了门。和所有灵床一样,这张床没铺褥单,两位医生把格拉斯兰太太放到红缎床罩上,让她平躺在上面。鲁博打开窗户,推开百叶窗唤人。仆役们和索维亚妈妈闻声赶来。人们点燃了枝形大烛台上发黄的蜡烛。

“命中注定,”垂危女子微笑着说,“我的死将是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应该有的死:它是一个节日!”诊病时,她又说:

“检察长先生尽了职,那时我就要死了,他推了我一把……”

老母望着女儿,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母亲,我要说,”韦萝妮克回答她道,“看!这一切全是上帝的旨意:我就要在一个红房间里断气了。”

索维亚妈妈听了这话心惊肉跳,走了出去:“阿莉娜,”她道,“她说了,她说了!”

“啊!太太神智不清了,”送褥单来的忠实女仆喊道,“太太,去找神甫先生吧。”

“得把你女主人的衣服脱下来,”毕安训对进来的女仆说。

“这可不容易,太太套着鬃毛苦衣。”

“怎么!在十九世纪,”名医叫道,“还实行这样骇人听闻的苦修!”

“格拉斯兰太太从来不准我给她的胃做扪诊,”鲁博先生说。“我对她病情的了解,全靠观察她的气色,号脉,向她母亲和贴身女仆打听情况。”

大家把韦萝妮克放到长沙发上,为她铺好放在房间尽头的灵床。医生们低声交谈着。索维亚妈妈和阿莉娜铺好了床。

两个奥弗涅女人的脸难看得吓人,一个念头使她们心如刀割:我们最后一次给她铺床,她就要死在这儿了!诊断的时间不长。首先,毕安训要求阿莉娜和索维亚妈妈不顾病人反对,强行割断鬃毛苦衣,给病人穿上一件衬衣。两位医生去客厅等她们采取行动。待阿莉娜捧着那件裹在毛巾里的可怕的赎罪工具进来对他们说:“太太遍体鳞伤!”时,两位大夫回到了房间。

“您的意志比拿破仑的还要坚强,太太,”毕安训向韦萝妮克询问了几句,并得到她清晰的回答后说,“您在患病后期仍然神智健全,机能未衰,皇上却丧失了他的光芒四射的睿智。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我应该把实情告诉您。”

“我祈求您告诉我,”她说,“您能估计出我还剩下多少气力,我需要全部生命力再活几个小时。”

“现在只想想拯救您的灵魂吧,”毕安训说。

“如果上帝大发慈悲让我默默无闻地死去,”她含着天仙般的微笑答道,“请相信这个恩典对教会的荣耀大有好处。我需要机智来实现上帝的一个思想,而拿破仑实现的是他整个的命运。”

两位医生听着格拉斯兰太太象在沙龙里一样侃侃而谈,吃惊地面面相觑。

“啊!即将为我治好病的医生来了,”她见大主教进来时说道。

她并足气力坐起来,温文尔雅地向毕安训先生行礼,请求他为刚给她带来的喜讯接受金钱以外的酬谢;她和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带医生走了;然后,她把大主教一直留到神甫到来,并表示希望休息一下。阿莉娜留下看护女主人。午夜,格拉斯兰太太醒来,要见大主教和神甫,贴身女仆指给她看两人正在为她祈祷。她示意母亲和女仆走开,又打招呼让两位教士来到她床头。

“大人,还有您,神甫先生,我要告诉你们的事你们全知道,大人,您第一个扫视了我的良心,几乎窥破了我的全部过去,您的隐约所见对您已经足够。我的忏悔师,这位上天派到我身边的天使,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向他坦白了一切。你们的智力受到教会精神的点拨,我想请教你们,我应如何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离开人世。你们是严峻圣洁的人,倘若上天肯原谅一个有罪灵魂的最完全、最深刻的悔恨,你们认为我是否尽到了在尘世的一切义务了呢?”

“是的,”大主教说,“是的,我的女儿。”

“不,长老,不,”她挺直身子,目光炯炯地说。“离这儿几步远有座坟,里面长眠着一个顶着十恶不赦罪名的不幸的人。在这所豪华的住宅里有个享有仁爱贤淑美名的女人。这女人受到祝福!那可怜的青年遭人诅咒!罪犯备受非难,我得到普遍的尊重;我是罪魁祸首,他是为我赢得极大荣耀和感激的善行的主要推动者;我欺诈行骗赫赫有功,他守口如瓶蒙冤受辱!我将在几个小时后死去,看到全乡为我哭泣,全省颂扬我的善举,我的虔诚,我的美德;他却在辱骂声中死去,眼见百姓们怀着对杀人凶手的仇恨跑来!你们,我的审判官,你们心慈手软,但我听见心里有个蛮横的声音不让我有片刻安宁。啊!上帝的手,比你们的手重,天天敲打我,仿佛在警告我罪孽尚未赎清。我的过失要公开坦白才可补赎。他呢,他是幸福的!作为罪犯,他面对苍天大地蒙垢含辱而死。我呢,我欺骗了人间司法,如今还在欺骗世人。任何敬意都是对我的痛斥,任何赞扬都烧灼着我的心。一个声音向我喊道:‘招!’你们没看出,检察长的到来正是与这个声音相契的天条?”

两位教士,教会之长和卑微的本堂神甫,这两个出类拔萃的人垂着眼帘,静默无语。罪人的伟大和顺从使审判官心潮起伏,无法宣判。

“我的孩子,”大主教抬起倍受虔诚生活的苦行磨练的俊美头颅,顿了一下说,“你越过了教会的戒律。教会的光荣在于使教条顺应每一时代的风尚,因为教会注定要历经千秋万代,与人类共存亡。根据它的决定,秘密忏悔取代了公开忏悔。这一取代已成新律。你忍受的痛苦已经够了。安心地死吧:上帝听见了你的声音。”

“可是女罪人的心愿难道不符合早期教会的律法?这个教会送上天的圣徒、殉道者和忏悔师与苍穹的星辰一样多。”她言辞激烈地接着说。“你们互相忏悔吧,这是谁写的?不正是救世主最接近的弟子吗?请让我双膝下跪,公开忏悔我的耻辱吧。这将纠正我对世人,对因为我的过失而逃亡异乡、几乎灭绝的家庭犯下的过错。世人应当了解我行善不是奉献,而是还债。今后,在我身后,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扯下遮盖我的骗人面纱怎么办?……啊!这个念头加快了我临终时刻的到来。”

“我看这话里有些盘算,我的孩子,”大主教正颜厉色地说。“你心里还有十分强烈的激情,我以为熄灭了的激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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