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向您起誓,大人,”她打断高级教士的话,两眼吓得发直,“我的心已经净化,一个悔改的有罪女子的心可能得到的净化: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上帝。”
“大人,让天国的司法去裁决吧,”神甫用动情的声音说。
“四年来我一直反对这个想法,我和我的忏悔者之间仅有的争论就是由这个想法引起的。我窥探到这颗灵魂的深处,尘世在那里已无任何权利。如果说十五年的哭泣、呻吟和忏悔与两人共同的过失有关,请别以为这经年累月、刻骨铭心的愧疚中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回忆的火焰早已不和最炽热的悔罪的火焰一起燃烧。是啊,那么多的泪水浇灭了熊熊大火。我担保,”他把手伸到格拉斯兰太太头上,两眼湿润地说,“我担保这颗大天使般的灵魂洁白无瑕。况且,我在这个愿望中隐约看到向一个不在场的家庭谢罪的想法,上帝似乎通过一个天意昭昭的事件给这个家庭派来了代表。”
韦萝妮克执起神甫颤抖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
“您常常待我十分严厉,亲爱的神师,但此刻我发现您把使徒的温和藏在了何处!您呢,”她望着大主教说,“您这位天国一隅的最高首脑,请在这屈辱的时刻扶我一把。我匍伏在地时还是最要不得的女子,您扶我起身时已得到宽恕,说不定能与未曾失足的女子平起平坐。”
大主教默不作声,想必在权衡他那双鹰眼注意到的各种因素。
“大人,”神甫于是说道,“宗教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过失的重大和悔恨的深切要求恢复旧的习俗,难道这不是人们将感激我们的一个胜利吗?”
“别人会说我们是宗教狂!说这个残酷的场面是我们要求的。”大主教又陷入了沉思。
这时,荷拉斯·毕安训和鲁博敲门走进来。门开时,韦萝妮克瞥见母亲、儿子和全体仆役正在祈祷。邻近两个堂区的神甫已来协助博内先生,或许也是来向大主教致意,法国全体教士一致举荐他任红衣主教,希望红衣主教团得到他那真正法国教会式的出众才智的开导。荷拉斯·毕安训准备返回巴黎;他来向生命垂危的女子道别,并感谢她的慷慨酬劳。
他缓步走来,从两位教士的态度上猜到是心灵的创伤造成了肉体的创伤。他拿起韦萝妮克的手放在床上,为她号脉。最深沉的寂静,乡村夏夜的寂静,使这一场面显得庄严肃穆。大客厅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灯火辉煌,为一小群跪着祈祷的人和两位坐着读日课经的教士照明。身着紫袍的高级教士、本堂神甫以及两位医学界人士分立于华丽的灵床两侧。
“她至死心神都不安定!”荷拉斯·毕安训说,他和所有才华横溢的人一样,往往说出与其目睹的场面同样伟大的话。
大主教站起来,好似给内心的冲动推了一下;他叫上博内先生朝门口走去,他们穿过房间,客厅,走到平台上,散了一会儿步。两人讨论了这个属于教会戒规的问题后正待回屋,鲁博迎着他们走来。
“毕安训先生派我来叫你们抓紧时间,格拉斯兰太太奄奄一息,处在有别于过度的病痛的骚动中。”
大主教加快脚步,进屋时向焦虑地望着他的格拉斯兰太太说:“你将如愿以偿!”
一直为女病人按脉的毕安训不禁做了个惊讶的动作,朝鲁博和两位教士瞥了一眼。
“大人,这副躯体已不受我们管辖,您的话能起死回生,简直是个奇迹。”
“太太早就只剩下一缕香魂啦!”鲁博说,韦萝妮克看了他一眼以示感谢。
这时,一丝流露出幸福的微笑使她的面孔重现了十八岁时天真无邪的神情,这幸福产生于彻底悔罪的思绪。铭刻在吓人的皱纹里的一切骚动,灰暗的面色,白里透青的麻点,曾几何时使这张面孔在仅仅表露痛苦时美得可怕的各个细节,总之面容的各种蜕变全消失了;大家觉得韦萝妮克一直戴着一副假面具,现在这副面具掉了下来。令人赞叹的现象最后一次发生,这女子的面孔通过这个现象解释自己的一生和感情。她身上的一切都得到净化,清明豁亮,脸上似有身边守护天使们明晃晃的利剑的反光。她恢复了利摩日称她为美丽的格拉斯兰太太时的模样。上帝的爱比罪恶的爱表现得更加强烈,一个在过去突出了生命的力量,另一个正在排除死亡的一切衰退。大家听见一声压抑的叫喊;索维亚妈妈出现了,她一步跳到床前,说道:“我到底又见到我的孩子啦!”老妪说出我的孩子这两个词时的表情令人如此深切地回想起稚子的天真未凿,以致这壮丽的死亡场景的目击者个个扭过头去掩饰心中的激动。名医执起格拉斯兰太太的手吻了一下,然后走了。他的车子在乡野的寂静中隆隆作响,告诉人们保住地方上的灵魂已毫无希望。大主教,本堂神甫,医生,所有感到疲惫的人都离开稍事休息,格拉斯兰太太也睡了几个钟头。她在黎明时醒来,要人打开窗户。她想看到最后一次旭日东升。
上午十时,大主教身着主教服来到格拉斯兰太太的房间。
高级教士和博内先生对这位女子无比信赖,对她的坦白不应超出的界限未做任何叮嘱。韦萝妮克发现除蒙泰涅克教堂的教士外,邻近市镇的教士们也来了。大主教将由四位神甫协助。格拉斯兰太太献给她心爱堂区的华美装饰物为这个仪式大添光彩。八名唱诗班的儿童身着红白两色衣,分两行从床前一直排到客厅,每人举着一个韦萝妮克从巴黎买来的硕大的镀金青铜烛台,两位白发苍苍的圣器室管理人举着教堂的十字架和堂口旗,立于讲经台两侧。人们不辞辛苦,从圣器室搬出木祭台置于察厅门边,将它装点整饰一番,好让大主教在那里做弥撒。教会只赐给王室人员的这种种关怀令格拉斯兰太太感动。通饭厅的两扇门敞开着,她看见城堡底层挤满了大部分居民。这个女子的朋友们考虑得十分周全,占据客厅的全是她家的仆役。朋友们和谨慎牢靠的人聚集在最前面,她房间的门前。格罗斯泰特、德·格朗维尔、鲁博、杰拉尔、克卢齐埃、吕番诸位先生位于第一排。他们都将起身站立,以免悔罪女子的声音被他们之外的人听到。有个情况对垂危女子十分有利:朋友们的哭声盖住了她的坦白。打头的两位叫人看到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第一位是德妮丝·塔士隆;她的象教友派一般朴素的异域服装让村里可能瞥见她的人认不出她来;但对另一个人,她是难以忘怀的相识,她的出现有如一道骇人的光。检察长影影绰绰看到了真相;他在格拉斯兰太太身边扮演的角色已经被他揣摸透了。身为十九世纪之子,法官受宗教问题的牵制比别人要小,他内心恐惧万分,因为这时他得以端详审理塔士隆案件期间韦萝妮克在格拉斯兰公馆内心生活的惨剧。这个悲惨的时期整个浮现在他的回忆里,被索维亚老太太的一双眼睛照亮,这双眼睛冒着仇恨的怒火,落在他身上犹如两股熔化的铅水;老妪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对他毫不原谅。这个人类司法的代表浑身一阵颤栗。他面色苍白,心头挨了一击,不敢投眼看床,他热恋过的女子躺在床上,在死神手下面无人色,为了制服弥留这头猛兽,正从她的大过中汲取力量;韦萝妮克瘦削的侧影,雪白地映衬在红锦缎上,令他头晕目眩。弥撒于十一时开始。维泽的本堂神甫诵读完使徒书信,大主教脱下祭披,在门口就位。
“集合在此出席我们即将为这家的女主人举行临终傅礼的基督徒们,”他说,“你们与教会一起祈祷,为她向上帝求情,并使她得到永福,你们须知,倘若她不当众忏悔她的最大过失以警世人,她自以为是没有资格在这临终的时刻接受临终圣体的。我们曾抵制过她的虔诚愿望,虽然这种忏悔行为在基督教发端之时长期相沿为习;但这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们此举是为本堂区的一个不幸的孩子恢复名誉,因此我们任其遵循悔过的启示。”
大主教带着打动人心的教士的尊严讲完这番话,然后转过身来给韦萝妮克让位。垂危女子出现了,老母和本堂神甫扶着她,这是两个伟大的、令人尊敬的形象:她的肉身不正得之于母性,灵魂不正得之于她的精神之母教会吗?她双膝跪在一个坐垫上,双手合十,凝神默想片刻,在心中向自天而降的某个源泉汲取讲话的力量。此刻,寂静有股说不出来的可怕气氛。谁也不敢瞧邻人一眼。所有的人全垂着眼帘。可是当韦萝妮克抬起眼睛时,她遇到了检察长的目光,这张发白的面孔上的表情使她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