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见荷马史诗《伊利昂纪》。阿开亚部族中最勇猛的首领阿喀琉斯在与特洛亚人的战斗中杀死了特洛亚城主将赫克托耳,并带走了他的尸体。

②邦托尔莫(1494—1557),意大利画家,他并未画过这类画。另一名意大利画家多米尼坎(1581—1641)曾创作过一幅表现一位女子坐着抚摸独角兽——贞洁的象征——的画,巴尔扎克可能把这幅画误认为邦托尔莫的作品。

蓦地,她在离母亲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母亲正象基督之母望着背负十字架的儿子一样凝视着她,她举起手,指了指蒙泰涅克的道路与大路的交叉点。

“你们看见了吗,”她微笑道,“那辆套着四匹驿马的敞篷四轮马车?那是鲁博先生回来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还可以活多少小时。”

“小时!”杰拉尔说。

“我不是告诉过您这是我最后一次散步吗?”她反驳杰拉尔道。“我不是最后一次来凝望这片辉煌灿烂的美景吗?”她轮流指着此刻全体居民聚集在教堂广场上的小镇,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丽牧场。“啊!”她又说,“让我把保全我们收成的奇特的天气安排视为上帝的祝福吧。在我们周围,风景、雨水、冰雹、闪电肆虐不止,毫不留情。百姓们这样想,我为什么不仿效他们?我多么需要在这中间为我闭眼后的处境寻到好兆头啊!”孩子站起来,拿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头发上。这个动人心弦的举动使韦萝妮克柔肠百结,她抓住儿子,用超出常人的力量将他举起,让他坐在自己的左臂上,仿佛他还在吃奶,她拥抱了他,对他说:“我的儿,你看见这片土地了吗?你长大成人后,要继续母亲的事业。”

“有少数生性坚强、得天独厚的人,敢于直面死亡,与它展开长久的搏斗,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勇气与机智;您让我看到这个可怖的场面,太太,”神甫嗓音凝重地说,“但,或许您对我们缺乏怜悯,至少要让我们希望您弄错了。上帝将允许您完成已经开始的一切。”

“一切都是通过你们做的,朋友们,”她说,“过去我对你们有些用,如今不行了。我们周围满眼翠绿,在这儿只有我的心一片荒芜。您知道,亲爱的神甫,我只能在那里找到宁静和宽恕……”

她朝公墓伸出手。自她抵达那日在这个地点晕倒以来,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神甫凝神注视他的忏悔者,多年窥破她内心的习惯使他明白这段朴素的话是他的又一胜利。韦萝妮克一定下了狠心才用一句言简意赅的话打破了十二年的沉默。因此神甫作了一个习惯性的充满热忱的动作,双手合十,怀着深沉肃穆的感情望着这个相聚一堂的家庭,它的一切秘密全藏在他心里。杰拉尔大概觉得宁静和宽恕这些字眼十分古怪,惊得愣住了。吕番先生两眼盯住韦萝妮克,好似傻了一样。这时四轮马车风驰电掣,飞速从树木间穿过。

“他们是五个!”神甫说,他看见了乘客,点了点人数。

“五个!”杰拉尔又说,“五个人难道比两个人知道的多?”

“啊!”格拉斯兰太太靠在神甫的胳臂上叫道,“检察长在里面!他来这儿做什么?”

“还有格罗斯泰特爷爷,”小格拉斯兰嚷道。

“太太,”神甫搀扶着格拉斯兰太太朝远处走了几步,说道,“拿出勇气来,别失了您的身分!”

“他想干什么?”她答道,一边走过去倚在栏杆上。“母亲!”索维亚老妈妈跑了过来,动作的敏捷与年龄极不相称。“我又要见到他了,”她说。

“既然他和格罗斯泰特先生一道来,”神甫说,“恐怕他没有恶意。”

“啊!先生,我女儿快死了,”索维亚妈妈见这些话使女儿面容大变,叫了起来。“她的心脏承受得住如此残忍的感情冲动吗?格罗斯泰特先生一直没让这个人见韦萝妮克。”

格拉斯兰太太脸涨得通红。

“这么说您非常恨他?”博内长老问他的女忏悔者。

“她离开利摩日是为了不让全利摩日了解她的秘密,”索维亚妈妈说,格拉斯兰太太已然走了样的面容变得很快,令她惊恐不已。

“您没看出他将毒化我最后剩下的几个小时吗?我应该只想到苍天,他却把我钉在尘世,”韦萝妮克叫道。

神甫又挽起格拉斯兰太太的胳臂,强拉着她走了几步;待周围没有旁人时,他凝视着她,朝她投去天使般的目光,他常用这种目光抚平内心最剧烈的冲动。

“既然如此,”他对她说,“作为您的忏悔师,我命令您接待他,和蔼亲热地对待他,脱去这件愤怒的外衣,象上帝将宽恕您一样宽恕他。我以为这颗灵魂得到了净化,原来它还残留着激情。在悔罪的祭坛上烧掉最后这粒香吧,否则您身上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

“原先还需要作此努力,现在不必了,”她擦拭着眼睛回答道。“魔鬼曾盘踞在我这颗心的最后一道褶裥里,大概是上帝让德·格朗维尔先生起念到这儿来的。上帝还要敲打我多少次呢?”她叫道。

她停下脚步好象要做默祷,然后朝索维亚妈妈走来,低声对她说:“亲爱的母亲,请您对检察长先生温和亲切一些。”

奥弗涅老妪不禁打了个寒战。

“没希望了,”她抓住神甫的手说。

这时,四轮马车随着驿夫的鞭响爬上了斜坡;栅栏门大开,车子进入院内,乘客们立即来到平台。他们是前来向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大人授任主教职的声名赫赫的杜泰依大主教、检察长、格罗斯泰特先生和鲁博先生,他挽着巴黎最著名的医生之一,荷拉斯·毕安训的胳臂。

“欢迎你们,”韦萝妮克对来客们说。“尤其是您,”她又说,向检察长伸出手,并握了握他伸给她的手。

格罗斯泰特先生、大主教和索维亚妈妈惊讶万分,顾不得老年人特有的谨言慎行,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原指望大人,”德·格朗维尔先生答道,“和我的朋友格罗斯泰特先生从中斡旋,以便获准得到您的接待。不再见上您一面,我会抑郁终生。”

“我感谢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人,”她答道,十五年来第一次望着德·格朗维尔伯爵,“有很长时间我对您耿耿于怀,但我承认我对您的感情是不公正的,如果您在蒙泰涅克一直呆到后天,就会知道其中的原因。”她转向荷拉斯·毕安训,向他施礼道,“先生大概将证实我的担心。——是上帝派您来的,大人,”她躬身对大主教说。“看在我们老交情的份上,您不会拒绝在我临终的时刻陪伴我的。爱过我,在生活中支持过我的人全在我身边,这是何等的恩典啊!”

说到爱这个字眼,她风雅而关切地转向德·格朗维尔先生,这个亲热的表示使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众人缄口不语。两位医生纳闷,这女子究竟靠什么魔法忍着痛楚站在那里。另外三位惊恐地看到疾病在她身上引起的变化,只用眼神交流着思想。

“请允许我,”她带着平素的妩媚说,“和这几位先生离开,事情刻不容缓。”

她向全体客人行礼,然后挽着两位医生的胳臂朝城堡走去,步履的吃力和缓慢表明大难将至。

“博内先生,”大主教望着神甫说,“您创造了奇迹。”

“不是我,是上帝,大人!”他答道。

“听说她生命垂危,”格罗斯泰特先生喊道,“可是她已经死了,只剩下灵气……”

“灵魂,”杰拉尔先生说。

“她始终未变,”检察长嚷道。

“她和古代的斯多葛派①一样坚忍不拔,”家庭教师说。

①指信仰斯多葛哲学的人,该哲学兴盛于古希腊和罗马时期,提倡坚忍淡泊,强调义务、公正和道德价值。

大家默不作声地沿着栏杆边走边看残阳似火,红光四射的景致。

“十三年前我来过此地,”大主教指着蒙泰涅克肥沃的平原、峡谷和高山说,“这个奇迹对于我来说和适才目睹的奇迹一样不同寻常;你们怎么让格拉斯兰太太站着呢?她该躺着才是。”

“她原来躺着,”索维亚妈妈说。“她卧床十天,想起来最后一次看看家乡。”

“我理解她希望向她的作品诀别,”德·格朗维尔先生说,“但是她有可能在这个平台上断气。”

“鲁博先生嘱咐我们不要拂她的心意,”索维亚妈妈说。

“真是不可思议!”大主教嚷道,目光不住地在景物上游弋。“她在荒漠上播下了种子!但我们知道,先生,”他望着杰拉尔补了一句,“您的学识和工作起了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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