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兰太太扶起杰拉尔,捧住他的头,在额角上吻了一下;见他奇怪这一感谢的表示,韦萝妮克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您不久便会知道这个谜底了。咱们想法子回到平台去找朋友们吧;天不早了,我很虚弱,不过我要远远地向这块心爱的平原诀别!”
尽管白天暑热难当,但卢瓦尔河盆地下过暴雨,空气渐渐转凉。这一年,欧洲和法国的部分地区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利穆赞却得以幸免。此时,碧空如洗,肉眼看得见天边任何微小的细节。劳动者从田野收工归来,热闹起来的镇上各种压低的声响组成的美妙齐奏难以用言语形容。要绘声绘色地表现这个场面,既需要一位大风景画家,又需要一位人像画家。在大自然和人的慵懒中不是的确存在着奇怪的、难以言传的默契吗?三伏天变温的暑气和稀薄的空气赋予生物发出的任何微小声响以全部的蕴涵。女人们坐在门口等常常把孩子们也带回家的丈夫,她们絮絮叨叨地聊着,仍然干着活。屋顶冒出一天最后一餐的炊烟,这是农民们最快活的一餐:吃完倒头便睡。此时的动作表露出结束一天工作的人们幸福而平静的思绪。阵阵歌声传来,其特征当然与晨歌不同。在这点上,村民们与鸟类相仿,鸟儿夜晚的啁啾与凌晨的鸣叫毫无相似之处。整个自然界唱起休憩的礼赞,正如它在旭日东升时咏唱欢乐的颂歌。生物最微小的活动似乎涂抹上乡野夕照悦目调和的色彩,这些色彩使铺路的细沙显出平和的特征。倘若有人胆敢否认这个时辰——一天中最美好的时辰——的影响,鲜花会改变他的看法,散发出最沁人心脾的芬芳将他陶醉,并让这花香与最温柔的虫鸣和情意绵绵的鸟语交织成一片。
镇外平原上纵横交错的灌木丛蒙上了一层细密轻柔的水气。绿林成荫的省级公路从大牧场中间穿过,杨树、刺槐和臭椿等距离混合栽种,株株挺拔茁壮,已经投下绿荫。牧场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种牲口群,或散放,或成群,有的在反刍,有的还在吃草。男人、女人和孩子正在结束农村最好看的活计——收割草料。夜晚的空气,在随着暴风雨骤然而至的凉爽中跃动,送来一阵割下的青草和打成捆的干草养分丰富的清香。在美丽的全景中,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人担心暴风雨将至,忙不迭地把干草堆成垛,翻晒草料的女人举着满叉的干草往垛前跑,有些人在扎捆的人中间装车,远处有些人仍在刈草,一些女人在翻晒剖面线似的割倒在牧场上的长溜儿青草,还有些女人匆匆忙忙地码垛。传来玩耍者的笑声,夹杂着在干草堆上你推我挤的孩子们的尖叫。可以分辨出粉红、大红或蓝色的裙子,方围巾,裸露的大腿,一个个戴着阔边粗草帽的女人们的胳膊,和几乎全着白色长裤的男人们的衬衣。夕阳的余晖照出几长溜儿栽在沟沿上的杨树间的浮尘,这些排水沟把平原分成大小不等的草地,东一堆、西一群的马匹、大车、男人、女人、儿童和牲口沐浴在阳光下。放牛娃和牧羊女吹起土制号角召唤牲口,开始集中畜群。这个场面既喧闹,又寂静,奇异的对照只会使从未领略过乡村壮丽景色的人吃惊。一列列载着青饲料的大车从镇子两边络绎不绝地驶过。这个场面有种说不出的令人麻木的韵味。
韦萝妮克静默地走着,夹在杰拉尔和神甫中间,来到平台、神甫住宅和教堂下方层层房舍间的一条乡村马路的路口,——从那儿可以俯视蒙泰涅克的主要街道——杰拉尔和博内先生瞥见女人、男人、孩子,总之一群群的人都把眼睛转向他们,尤其目送着格拉斯兰太太。他们的态度表露了多少柔情,多少感激!韦萝妮克承载着何等的祝福!他们怀着何等至诚的关切凝望着地方上这三位恩人!在夜晚的一切歌声中人们又添上一曲感激的礼赞。格拉斯兰太太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长长的大片青葱翠绿的田野,她最心爱的作品。教士和镇长却不住地瞅着脚下的人群,这些人的表情不可能被误解,它流露出悲伤,忧郁,夹杂着希冀的惋惜。蒙泰涅克无人不知本乡的女恩人病入膏肓,鲁博先生已到巴黎去请医生。方圆十法里之内,在每个市集上,农民们都向蒙泰涅克的乡亲打听:“你们的城里太太身体如何?”死亡的巨大意念笼罩着远近一带,在这幅乡野的图景中盘旋。远处牧场上,不止一个磨长柄镰刀的割草工,不止一个胳膊支在干草叉上的姑娘,不止一个站在草垛高处的佃农,在瞥见格拉斯兰太太时,无不若有所思,审视着这位高贵的妇人,科雷兹省的光荣,从亲眼所见中寻找吉祥的征兆,或怀着使他们顾不上干活的感情望着她赞叹不已。“她在散步,她的健康好转了!”这句简单之至的话挂在人人嘴边。格拉斯兰太太的母亲坐在空心铁长椅上观察女儿的一举一动,这把长椅是韦萝妮克让人摆在平台一端的角隅里的,从那儿透过栏杆可以俯视公墓;她望着女儿走动,几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了解这股超出常人的勇气作了怎样的努力,深知韦萝妮克此刻已在忍受可怕的临终痛苦,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坚持挺立着。几乎是红色的泪水顺着七旬老人晒得黧黑、布满皱纹的脸庞往下淌,羊皮纸似的面皮好象不会在任何激动情绪的重压下弯折,这泪水引得坐在吕番先生膝上的小格拉斯兰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孩子?”家庭教师急切地问他。
“我姥姥哭了,”他答道。
吕番先生两眼一直盯着朝他们走来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时望了索维亚妈妈一眼,看到这张沾满泪水、痛苦得发呆的古罗马妇人般苍老的脸,他心头猛然一震。
“太太,为什么您不阻止她出门呢?”家庭教师对这位因无声的痛楚变得威严神圣的老母亲说。
正当韦萝妮克袅袅婷婷,庄重地移步前来时,索维亚妈妈为女儿将先她而去悲痛欲绝,不由吐露出令人好奇的许多事的内情。
“穿着可憎的苦衣走路,”她叫道,“鬃毛每时每刻扎着她的皮肉!”
对韦萝妮克优雅轻盈的步态不能不动心的年轻人,听了这话后汗毛直竖,想到灵魂不得不持续不断地赢得对肉体骇人听闻的支配,他浑身颤栗不已。此时此刻,在身段、举止、步态上最负盛名的巴黎女子或许也会败在韦萝妮克手下。
“她穿苦衣已有十三年,是给小孩断奶后穿上身的,”老太太指着小格拉斯兰说。“她在此地创造了奇迹;但如果大家了解她的生活,恐怕会封她为圣人。自从她来到此地,谁也没见过她吃东西,您知道为什么吗?阿莉娜每天三次给她送去一块放在一大罐炉灰上的干面包,和一盘白水煮的蔬菜,红陶土的盘子和狗食盆一般无二!是啊,给本乡带来生气的人就是这样进食的,她跪在鬃毛苦衣的衣边上祈祷。她说没有这些苦行,就不会露出您见到的笑脸。我对您讲这件事,”老太太低声又道,“是为了让您告诉鲁博先生去巴黎请的医生。如果阻止我女儿继续苦修,说不定她还有救,尽管死神的手已举到她的头顶。您看!啊!我若不是个坚强的人,十五年来怎能顶得住这一切!”
老妪拿起外孙的手,举起来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和双颊,仿佛从这只孩童的手上渗出恢复元气的香脂;接着,她给这只手充满疼爱的一吻,其中的奥妙只有做祖母和母亲的知道。这时韦萝妮克由克卢齐埃、神甫和杰拉尔陪着走到离长椅几步远的地方。她在落日的柔光中焕发出惨不忍睹的美貌。发黄的额头上长长的皱纹如层云密布,一条挨着一条,透露出纷乱心绪中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念头。她的面孔毫无血色,刷白刷白的,是不见阳光的植物那种暗绿无光的白色;面部线条瘦削而不生硬,脸上带着精神痛楚引起的肉体巨痛的痕迹。她用肉体去斗灵魂,又用灵魂去斗肉体。她的身体完全毁了,与过去相比如同老妪和当姑娘时的肖像一样判若两人。两眼火辣辣的表情显露出基督徒的意志对躯体施加的淫威,把躯体降低到宗教指定的地位。这个女子的灵魂拖着肉体,正如市俗诗歌中的阿喀琉斯拖着赫克托耳①;灵魂扬扬得意地在布满石子的生活道路上滚动肉体,让它在天国的耶路撒冷周围转了十五年,灵魂希望不靠欺骗,而是在凯旋的喝采声中进入耶路撒冷。在干旱贫瘠的非洲沙漠里生活过的隐遁者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比韦萝妮克更能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她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中间,这块景色柔媚、给人以快感的富庶之地,受到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的保护,科学接过摩西的宝杖,让森林喷涌出使远近一带富足、兴旺和幸福的泉水。她凝望着十二年辛劳不辍的结果——一个超凡出众的男子也可引以自豪的作品——,表情十分谦和,那是邦托尔莫笔下抚摸天堂独角兽的基督教贞洁女神崇高面孔上的表情。②两个同伴见虔诚的女城堡主目光停留在昔日寸草不生,如今肥沃丰腴的广袤平原上,没有打扰她的沉默,她双臂交叉在胸前,边走边盯着大路与天际的相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