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没有足够的傲气把自己抬得这样高,”她答道,语气中流露出对自己无比的蔑视。
这时,教士突然灵机一动,这在美好童贞的心灵是极其自然、极其常见的现象,这位献身上帝的人把孩子抱在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慈父般的嗓音说道:“可怜的孩子!”一边把他交给女仆,她把孩子领走了。
索维亚妈妈瞧了女儿一眼,明白博内先生的话产生了奇效,因为韦萝妮克多日来干涩的眼睛被泪水润湿了。奥弗涅老妇人向教士打了个手势,走开了。
“散散步吧,”博内先生对韦萝妮克说,一边领着她在平台上走,从平台另一端可以望见塔士隆屯。“您归我管,我应把您患病的灵魂向上帝作个交待。”
“让我自己从消沉中振作起来吧,”她对他说。
“您的消沉来自惨痛的思索,”他急忙接口道。
“是的,”她天真地说,悲痛达到一定程度,讲话就不顾分寸了。
“看得出来,您跌进了冷漠的深渊,”他喊道,“如果说肉体痛苦达到某一程度时羞耻心会消失,那么精神痛苦达到某一程度时毅力也会消失,这一点我清楚。”
博内先生这番洞察入微的评论和温柔的恻隐之心令她惊讶;人们已经看到,美妙的温情在这个人身上未受任何激情的损害,使他对教民的痛楚怀有女人的母性意识。这种mensAdivinor①,这股使徒的柔情,置教士于他人之上,把他变成一个超凡入圣的人。格拉斯兰太太与博内先生交往尚少,没有辨识出藏在这颗心灵中的美,它如同一孔泉水,从中源源流出优雅清淳的真正生命。
①拉丁文:超人的精神。
“啊!先生?”她叫道,用垂危者的手势和眼神把自己交托给他。
“我听见了!”他接着说,“怎么办?该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沿着栏杆朝平原方向走去。这一庄严的时刻似乎对这位福音使者,这位耶稣之子是个好时机。
“请设想在上帝面前,”他低声而神秘地说,“您将对他说些什么?……”
格拉斯兰太太有如五雷轰顶,微微打了个寒噤。“我要和耶稣基督一样对他说:主啊,你抛弃了我!”她爽直地回答,那声调令神甫热泪盈眶。
“玛德莱娜①啊!我等的正是您这句话,”博内先生叫道,对她不禁十分钦佩。“您看,您求助于上帝的司法,您祈求他的保佑!听我说,太太。宗教是提前执行的神明的裁判。教会把涉及灵魂的一切案件的审判权留给了自己。人间司法是天国司法的无力写照,是适应社会需要对天国司法的苍白模仿。”
①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法语称玛德莱娜,原系一有罪女子,后诚心悔罪,成为圣女。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本人诉讼案件的审判官,您从属于上帝,”教士说;“您无权给自己定罪,也无权为自己赦罪。我的女儿,上帝是案件的伟大复审官。”
“啊!”她道。
“我们只看见了事物本身,他却看到事物的根源。”
韦萝妮克停下脚步,这些全新的思想令她震惊。
“对您,”勇敢的教士又道,“对您这位心灵如此高尚的人,我该说一些不同于对我那些谦卑的教民所说的话。您这样有教养,定能彻悟天主教的神义。而这在弱者和穷人们眼里,则是用图象和话语表达出来的。好好听我说,这与您有关;因为,尽管我将暂时从广阔的角度来谈,但这实在是您的事。为了保护社会而发明的法律建立在平等之上。然而不过是事实集合体的社会却以不平等为基础。因此在事实和法律之间存在着不协调。社会应当在法的压制下,抑或在法的推动下前进呢?换句话说,法应当反对社会内在的运动以维持社会,还是应当顺应这个运动以引导社会呢?自社会存在以来,没有一个立法者敢于承担解决这个问题的责任。一切立法者只满足于分析事实,指出应受惩戒的或罪恶的事实,并给予惩罚或嘉奖。这就是人世的法;它不能防止过失的发生,也不能避免受过惩罚的人重犯过失。慈善是个崇高的错误,它徒劳无益地折磨肉体,却不生产治愈灵魂的药膏。慈善家制定计划,发表想法,把付诸实施的任务交给人,交给沉默,工作,命令,交给无声又无力的事物。宗教没有这些缺陷,因为它把生命延续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把我们全视为处境卑微的堕落之人,从而打开了取之不尽的宽容的宝库;我们或先或后地朝脱胎换骨的路上走,没有人不犯错误,教会料到人们会犯过失,甚至会犯罪。社会想剪除的罪犯,正是教会要拯救的灵魂。不仅仅如此!……教会受到它所研究和瞻仰的上帝的启示,承认力量的强弱不均,研究负担的比例失调。如果说它认为你们在心灵、肉体、精神、才能、价值上参差不齐,它却通过改悔把你们大家置于平等地位。这时,太太,平等不再是个空洞的字眼,因为我们大家在感情上是平等的,也能够做到平等。自野蛮人未定形的拜物教始,直至希腊的美妙发明,以及埃及和印度用喜气洋洋或阴沉可怖的祭礼来体现的深刻而巧妙的教义,人始终确信一个思想,即沉沦、犯罪的思想,因此牺牲和赎罪之说遍及各地。救世主的死为人类赎了罪,它形象地喻示我们应当为自己做些什么:补赎我们的过失吧!补赎我们的谬误吧!补赎我们的罪行吧!万事皆可补赎,天主教的教义尽在此言中;由此产生了令人顶礼膜拜的天主教圣事,它襄助宽恕的胜利,为罪人提供依托。太太,象玛德莱娜一样在沙漠中哭泣呻吟①,这不过是开始,行动才是结束。修道院既哭泣,又行动,既祈祷,又教化,它是我们神圣宗教的积极有效的工具。修道院建造、培植了欧洲,同时拯救了知识的宝库,人类道义、政治和艺术的宝库。在欧洲,人们将永远承认这些光芒四射的中心的地位。大多数现代城市都是修道院的女儿。如果您相信上帝将审判您,那么教会通过我的声音对您说,悔过的善行可以补赎一切。上帝的巨手同时掂出恶迹的分量和善举的价值。愿您独自成为一座修道院,您可以在此地重现奇迹。您的祈祷应当是工作。您的工作应当为在您之下的人造福,财富,才智,一切,直至这个自然地势——您的社会地位的写照——将您置于他们之上。”
①相传这位女子曾去法国普罗旺斯的圣博姆“沙漠”痛悔前非。
说最后这句话时,教士和格拉斯兰太太掉转头又朝平原方向走来,神甫指了指山岗下的村庄和俯视四周景物的城堡。
此刻是四点半钟。昏黄的阳光笼罩着栏杆,花园,照耀着城堡,使三角楣顶尖包金的铸铁图饰闪闪发光,还照亮被公路分成两半的长条平原。这条公路只是条灰色的带子,不象别处的路两旁用树木绣出滚边。当韦萝妮克和博内先生走过城堡的群体建筑时,他们在庭院、马厩和下房之上望见了受阳光轻轻抚弄的蒙泰涅克森林。夕阳的余晖只照到树梢,但是,自蒙泰涅克所在的山岗直到科雷兹山脉的第一座山峰,秋季的森林编织的绚丽多采的挂毯依然清晰可见。橡树组成大块佛罗伦萨的青铜色;核桃树、栗树呈现灰绿的色调;生长期短的树木枝叶流金溢彩,块块灰色的荒地为一切色彩增添了细微的变化。光秃的树干好似一根根发白的列柱。这些橙黄色、浅黄褐色和灰色被十月秋阳苍白的反光富于艺术性地融为一体,与这片暗绿色的、一潭死水般的贫瘠平原,这片广袤的休耕地十分协调。教士想对这幅美丽而沉寂的景象发一通议论:没有一株树,没有一只鸟,平原死寂,森林无声;村庄的茅屋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冒出几缕青烟。城堡似乎和它的女主人一样阴沉。根据一条奇特的法则,一座房子里的一切都仿效它的主宰者,笼罩着他的精神。这时格拉斯兰太太突然停住脚步,神甫的话使她振聋发聩,信念打动了她的心,天使般的嗓音令她柔肠寸断。神甫举起胳膊,指指森林,韦萝妮克朝它望去。
“您不觉得这与社会生活略有相似吗?各有各的命运!这一大片林子里有多少不平等啊!长得最高的树缺少腐殖土和水份,死得最早!……”
“也有些树被打柴女的砍刀所伤,在风华正茂时中途夭折,”她辛酸地说。
“别再陷入这种感情了,”神甫宽厚而又厉声说道,“这座森林的不幸正在于没有砍伐,您看到成片的林木展示的现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