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泰涅克片刻间,蒙泰涅克镇和山岗出现了,新建筑惹人注目,让夕阳染成一片金黄,美丽的自然景物被抛在那里,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对比之下,显得诗意盎然。格拉斯兰太太眼里噙满泪水,神甫指给她看一条宽宽的白道,好似山被当头砍了一刀。
“这是我的堂区教民为了向女城堡主表示感激之情修筑的,”他指着那条路说,“我们可以乘车上城堡。修这坡道没有花您一文钱,过两个月我们再种上树。主教大人猜得出,为了实现这样的变化,大家付出了多少辛苦、操劳,尽了多大的心力。”
“这是他们干的?”主教说。
“对,而且不愿接受任何报酬,大人。最穷的人也出了力,他们知道来的是一位母亲。”
山脚下,旅客们瞥见全体居民聚在一起燃放焰火,鸣枪致意;然后,两个最漂亮的、白衣白裙的姑娘向格拉斯兰太太献了鲜花和水果。
“在这个村里受到如此的接待!”她喊道,紧紧握住博内先生的手,仿佛即将跌入深渊。
众人伴随马车一直来到大栅栏门。从那儿,格拉斯兰太太得以见到她的城堡,先前她只瞥见了它的轮廓。一见之下,她仿佛被宅邸的富丽堂皇吓呆了。当地石头奇缺,山里的花岗岩极难开凿;因此,受格拉斯兰委托修复城堡的建筑师把砖作为这座宏伟建筑的主要材料;这大大降低了费用,因为蒙泰涅克森林提供了制砖所需的土和木柴。一切建筑物的屋架和石头也出自这座森林。不这样节俭,格拉斯兰会倾家荡产。大部分支出用在运输、开采和支付薪金上。所以钱没有外流,并给小镇带来了生机。从远处乍一看,城堡呈现为一个红色的庞然大物,身上划着一道道由接缝形成的黑色细纹,并以灰色的线条镶边;因为每一层的窗户、门扉、盖顶、角隅和石带饰都用凿成菱形的花岗石筑成。庭院与凡尔赛宫一样,呈斜椭圆形,有道砖砌的围墙,分成一个个四边饰以花岗岩凸雕的墙框。精选的小灌木丛生于墙下,绿意盎然,浓淡不一。两扇华丽的栅栏门遥遥相望,一扇通向俯视蒙泰涅克的平台,另一扇通往附属建筑和一个农庄。大栅栏门位于新近竣工的公路尽头,两侧各有一座十六世纪风味的漂亮亭子。城堡向着庭院的那面朝东,有三座小楼,中间那座与另外两座之间各有一幢主楼。临花园那面朝西,与正面一模一样。小楼东西两面各有一扇窗,主楼各有三扇。中间的小楼布置成钟楼,四角有虫迹装饰,疏疏落落摆着几件雕塑品,十分雅致。艺术在外省畏缩不前,尽管自一八二九年起,装饰艺术在作家的大声疾呼下有些进步,但是房产主害怕花钱,由于缺乏竞争和能工巧匠不足,开销的确相当可观。
两端的小楼各有三扇窗的进深,屋顶很高,饰有花岗岩栏杆,屋顶每一个金字塔形的斜面上开了一扇雕刻精美的窗户,与斜面切割得棱角分明的漂亮平顶装有铅檐槽和铸铁回廊。每一层门窗的托座点缀着仿热那亚房屋的雕塑,十分引人注目。三扇窗朝南开的小楼面向蒙泰涅克,朝北的小楼与森林相对。从花园那一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蒙泰涅克的塔士隆屯,并可俯视通往县城的公路。朝庭院那一面,可以眺望广袤的平原,它在蒙泰涅克那一边被科雷兹群山包围,但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平线。主楼只有两层,屋顶开了老式的天窗;两端的小楼有三层。中间那座冠以扁平的圆屋顶,类似杜伊勒里宫或卢浮宫的钟楼,只有一间装了大钟的亭子。为节省起见,全部屋顶都用瓦面带流水槽的平瓦覆盖,尽管很重,但屋架是从森林里伐来的粗材,不难承受。格拉斯兰生前就打算修筑一条路,这条路刚刚竣工,以表示对他的感激,因为这项被他称作荒唐之举的修复工程在市镇投下了五十万法郎。蒙泰涅克的规模因而大大得到扩展。附属建筑后面,在渐趋平缓,最终与平原相接的朝北山坡上,格拉斯兰已经开始建造一座大农庄的房舍,表明他有意利用平原的荒地。住在下房的六名园丁在门房兼园丁头的指挥下,此刻正在继续栽树,完成博内先生认为必不可少的工作。城堡的底层完全用于接待宾客,陈设十分豪华。二楼空空荡荡,格拉斯兰先生的去世中断了家具的运送。
“啊!大人,”格拉斯兰太太绕城堡转了一圈后对主教说,“我原指望住一间草房,可怜的格拉斯兰先生挥霍了多少钱啊。”
“您呢,”主教说,“您将做善事吗?”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发现他的话使格拉斯兰太太打了一个寒噤。
她抓住母亲的胳臂,母亲正牵着弗朗西斯的手,于是她一个人走上长长的平台,平台下是教堂和神甫住宅,从那儿可以望见镇上依层而造的房屋。神甫拉住杜泰依主教,把四面的景物指给他看。但两位教士不久瞥见韦萝妮克和母亲站在平台另一头,象两尊石像般纹丝不动:老太太拿手绢擦着眼睛,女儿从栏杆上伸出双手,仿佛在指下面的教堂。
“您怎么了,太太?”博内神甫对索维亚老妈妈说。
“没什么,”格拉斯兰太太回答,她转过身来,迎着两位教士走了几步。“我原先不知道墓地就在我眼皮底下。”
“您可以把它迁往别处,您有法律支持。”
“法律!”她说,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如同一声喊叫。主教又望了韦萝妮克一眼。这位教士黑色的目光穿透遮在她心灵上的皮肉的薄纱,无意中发觉了隐藏在这块墓地的一个墓穴中的秘密,她被看得很不舒服,冲他喊道:“那好吧!”
主教用手遮住眼睛,若有所思,一时十分沮丧。
“请扶住我女儿,”老太太叫道,她脸色煞白。
“空气清凉彻骨,我受了寒,”格拉斯兰太太说,她晕倒在两位神职人员的臂弯里,他们把她抬进城堡的一个房间。
她恢复知觉后,看到主教和神甫正跪在地上为她向上帝祈祷。
“但愿来访问您的天使不再离开您,”主教为她祝福,说道,“别了,我的女儿。”
听到这话,格拉斯兰太太泪如雨下。
“她得救了吗?”索维亚妈妈叫道。
“在人间和另一个世界,”主教回转身补了一句,然后离开了房间。
索维亚妈妈请两位教士把女儿抬进去的那个房间,位于窗户开向教堂、墓地和蒙泰涅克南面的侧楼的二层。格拉斯兰太太想住在那儿,便与阿莉娜和小弗朗西斯好歹安顿下来。
索维亚妈妈自然待在女儿身边。几天后,格拉斯兰太太才从抵达时来势凶猛的激动情绪中恢复过来,但母亲仍然强迫她每天上午躺在床上。夜晚,韦萝妮克坐在平台的长凳上,俯览教堂、神甫住宅和墓地。尽管索维亚老妈妈暗中反对,格拉斯兰太太仍然养成了怪癖,总坐在同一个位置上,郁郁寡欢,不能自拔。
“太太快死了,”阿莉娜对索维亚老妈妈说。
本堂神甫得到这两个女人的通知,虽然不愿强加于人,但一听说格拉斯兰太太患的是心病,便经常来看望她。这位真正的牧师十分细心,选择韦萝妮克母子身着孝服立于平台一角的时辰来访。十月方始,自然界变得阴沉凄凉。韦萝妮克一到蒙泰涅克,博内先生便看出她心上有块大创伤,他认为需要谨慎行事,等待这位将把他当作忏悔师的女子对他完全信赖。一天晚上,格拉斯兰太太用几乎暗淡无光的眼神瞧着神甫,那是转着死的念头、但尚未横下心来的人具有的眼神。
从这一时刻起,博内先生不再迟疑,开始阻止这一残酷的精神疾病的进展。首先,在韦萝妮克和教士之间展开了一场舌战,他们把真正的思想隐藏在空洞的言辞中。韦萝妮克不顾天冷,此时正坐在花岗岩长凳上,让弗朗西斯坐在她怀里。索维亚妈妈倚砖栏杆而立,有意遮住墓地。阿莉娜等着女主人把孩子交给她。
“我原以为,太太,”第七次来访的神甫说,“您不过有点抑郁;但是我看出,”他贴着她耳根说,“这是绝望。这不是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应有的感情。”
“那么,”她答道,朝苍天投去锐利的一瞥,嘴角漾起一丝苦笑,“教会给罚入地狱的人留下的如果不是绝望,那是什么感情呢?”
听到绝望这个词儿,圣洁的人意识到这颗心灵受了巨大的创伤。
“啊!您把这座山岗当作您的地狱,其实它应该是髑髅地①,您可以从这儿升入天堂。”
①典出《新约》,指耶稣受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