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分别指一七二〇至一七二一年发生鼠疫时救护病人的马赛主教贝勒森斯;莫城主教博叙埃;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在巴黎加尔默罗修士会街被谋杀的阿尔勒大主教杜洛;康布雷大主教费讷隆。
加布里埃尔长老想去告诉塔士隆一家: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兄弟获得了缓刑。但是他担心搅乱弥撒,而且他知道缓刑不过是延迟处决。他没有注意弥撒仪式,却禁不住观察起传教士来,人们正期望这位牧师创造让罪犯皈依宗教的奇迹。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按照本堂神甫住宅的样本,在想象中为博内先生画了一幅肖像:矮小肥胖,面孔多肉发红,吃苦耐劳,一半象农民,皮肤晒得黝黑。事实远非如此,长老遇到的人与他不相上下。博内先生身材矮小,看上去很虚弱,首先给人深刻印象的是那张使徒般的富于情感的脸:面孔几乎呈三角形,宽大的前额布满皱纹,两颊凹陷,从鬓角到下巴颏形成两条瘦瘦的线条。在这张因面色蜡黄显得痛苦的脸上,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因信仰而神采奕奕,因希望炽烈显得滚烫灼人。面孔被又细又直的长鼻子均匀分开,鼻孔端正,下面一张阔嘴,嘴唇轮廓分明,即使闭拢好象也在讲话,发出的声音直入心扉。栗色的头发稀疏纤细,光滑地贴在头上,表明体质很弱,只靠粗茶淡饭支撑。这个人的全部力量来自意志。这正是他与众不同之处。那双短小的手长在别人身上可能表明喜爱粗俗的乐趣,但也许他和苏格拉底一样克服了自己的不良倾向。他瘦得很难看。双肩骨骼突出。膝盖似乎朝外翻。上身与手脚相比过于发达,样子象个没有驼背的驼子。总之,他大概不讨人喜欢。可能只有见识过思想、信仰和艺术奇迹的人才热爱博内神甫特有的殉难者的灼热目光,坚贞不渝者的苍白和充满爱的声音。这个配当早期基督教教士、如今只在十六世纪的画卷和殉教者名册中才可见到的人,被打上了人类伟大的印记,由于信念,人类的伟大最接近神明的伟大,而信念的生动气韵难以言传,它让最俗气的面孔变得美丽,给抱有任何一种宗教信仰的人的脸部涂上温暖的金黄色泽,正如它让赢得美好爱情的女子容颜放光。信念是最具威力的人类意志。它既为因,又为果,给最冷漠的心灵留下深刻印象,如同无声的雄辩打动芸芸众生。
本堂神甫走下祭台,遇到了加布里埃尔长老的目光;他认出了长老,当主教府的秘书步入圣器室,于絮尔已接到主人命令,独自呆在里面,请年轻长老跟她走。
“先生,”四十开外的于絮尔领着德·拉斯蒂涅长老从游廊来到花园时说,“本堂神甫先生叫我问您是否已用过早餐。您十点钟到达此地,一定大清早就从利摩日动身,我这就去准备早餐。这里的饭食比不上主教府;不过我们将尽力而为。博内先生很快就回来,他去安慰那些可怜的人……塔士隆一家了……今天他们的儿子遭到十分可怕的意外……”
“可是,”加布里埃尔长老终于说,“这些善良的人住在什么地方?我奉主教大人之命,必须即刻带博内先生去利摩日。那不幸的人今天不会被处决,主教大人争取到缓刑……”
“噢!”于絮尔说,她急于传播这条新闻,舌头直发痒,“我准备早餐的功夫,先生完全来得及把这个安慰带给他们,塔士隆家在村口。您顺着平台下的小路走就到了。”
于絮尔等长老走得看不见了,便出门上村里传播这个消息,同时购买早餐所需的食品。
本堂神甫在教堂里突然得知,由于上诉被驳回,塔士隆一家作出了痛苦的决定。这些善良的人要离开故土,这天上午将收到事先变卖家产的钱。他们未料到卖产业需要一定的期限和手续,所以冉-弗朗索瓦判刑后,仍不得不留在家乡,每一天对于他们都是一杯要喝下去的苦酒。这个秘密完成的计划到处决前夕才透露。塔士隆一家以为能在这个不吉之日以前离乡;但是他们家产的买主不是本乡人,而是科雷兹省人,他不管他们有何动机,再说他也迟迟收不回本金。所以这家人被迫受苦受到头。决定移居外地的情感在这些不习惯与良心妥协的纯朴心灵中如此强烈,以至离开乡土的不仅有祖父母,父母,女儿,女婿,还有全体姓塔士隆的人及他们的姻亲。全市镇都为他们的出走难过。镇长来求本堂神甫说服这些善良的人们留下。根据新法,父亲不再为儿子负责,父亲的罪行不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个制度与大大削弱父权的各种解放措施相协调,使吞噬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赢得了胜利。因此,考虑未来的思想家看到,在新法典的起草人写上自由意志和平等的地方,家庭的观念遭到了摧毁。诚然,家庭将始终是社会的基础。然而家庭必然是暂时的,它不断分化,重新组合,然后再解体,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没有联系,因此昔日的家庭在法国已不复存在。那些动手拆除旧的社会大厦的人必然要瓜分家产,缩小父亲的权威,让任何一个孩子当新家庭的家长,并取消重大的责任,但是,用未经长期考验的年轻法律重建的社会国家是否和积弊重重的君主政体一样牢固呢?社会失去了家庭的连带关系,便失去了被孟德斯鸠发现并称之为荣誉的根本力量。它孤立一切以便更好地统治,它平分一切以便削弱力量。它治理如一堆麦粒般密集的单位和数字。普遍的利益能够代替家庭吗?时间将对这个大问题作出回答。不过老的法律依然存在,根子扎得很深,在百姓居住地区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外省某些角落还存在人们所说的偏见,一人犯罪,全家遭殃。这种信仰使塔士隆一家无法在本乡居住。对宗教的笃信早上把他们引到教堂:他们怎能不参加献给上帝的弥撒,求上帝启发他们的儿子幡然悔过,获得永生呢?再说他们也应当向村子的祭台诀别。买卖已经成交。本堂神甫随着他们走进正屋,发现行装已打点好。买主拿着钱正等着卖主。公证人快开完收据。房后的院子里,一辆套好牲口的破车将送走带着钱的老人们和冉-弗朗索瓦的母亲。家庭其他成员打算连夜徒步动身。
年轻长老走进这些人聚集的低矮堂屋时,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已然使尽了能言善辩的浑身解数。两位老人痛苦得失去了感觉,蹲在屋角的行李上,注视着世代相传的老屋、家具和买主,又互相望望,仿佛在说:“咱们何曾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两位老人早已让儿子,即罪犯的父亲当家,活象逊位后的老国王,重新降为臣民和孩子的被动角色。塔士隆的父亲站着听牧师讲话,低声用单音节词回答。此人约有四十八岁,长着提善笔下所有使徒的那种俊美面孔:一张恪守信义、正直审慎的面孔,严厉的侧影,直棱棱的鼻子,碧蓝的眼睛,高贵的前额,端正的相貌,天生短而卷曲、不易折断的黑发,对称地朝两边分开,给露天干活晒黑了的脸膛平添了几分魅力。不难看出,神甫讲的道理在坚强的意志面前不攻自破。德妮丝靠在面包箱上望着公证人,后者把这件家具当作写字台,别人又给他端来了祖母的扶手椅。买主坐在公证人身边的一张椅子上。两个已出嫁的姐姐正往桌上铺台布,准备开饭,这是奔赴异国他乡之前长辈在故里,在自己家中招待的最后一顿饭。男人们半倚半坐在一张绿哔叽的大床上。母亲在壁炉前忙着炒鸡蛋。孙子孙女儿们挤在门口,门前站着买主一家。满是油烟、椽子发黑的老堂屋,和这些人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中流露出来的竭力克制的悲痛十分一致。从窗口望出去有个侍弄得很好的园子,园里的树全是两位七旬老人栽的。这餐饭主要是为公证人、买主、孩子和男人们准备的。父母、德妮丝和她的两个姐姐心里难过得吃不下饭。他们按乡村的规矩最后一次殷勤待客,表现出高度的、痛苦的隐忍精神。塔士隆一家古风犹存,有始有终地尽主人之谊。当主教府的秘书来把主教的意图通知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时,他被眼前这幅毫不夸张、却十分庄严的图景深深打动了。
“这个好人的儿子还活着,”加布里埃尔对神甫说。听到这句话,静默不语的众人全明白了,两位老人一挺身站起来,仿佛响起了最后审判的号角。母亲失手把平底锅掉进火里。德妮丝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其他人全惊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