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内先生,”她终于说,“博内先生在做弥撒,于絮尔小姐在教堂。”

加布里埃尔长老没有看见连接神甫住宅和教堂的游廊,他又踏上小径,从正门走进教堂。带披檐的门廊面朝村子,门前有几道磨旧了的、不连贯的石级,石级下面的广场被雨水冲出一条条沟,点缀着大榆树,那是当年依照新教徒苏利①的命令栽种的。法国有许多穷教堂,这一所是最穷的当中的一个,很象那类大谷仓,门上方突出的屋顶靠木柱或砖砌的柱子来支撑。教堂和本堂神甫的房子一样,用碎石和灰浆建成,紧靠一个不带尖顶、用大圆瓦覆盖的方形钟楼,教堂外部装饰着最富丽堂皇的雕塑,它们因明暗的对照变得更为充实,又被和米开朗琪罗一样内行的大自然镂深凹部,集中布局,着上颜色。两侧,长春藤用它多筋的茎环抱墙壁,透过叶片勾勒出条条脉络,与人体模型上的脉管一样多。岁月为遮盖它留下的伤口给教堂披上的这件外衣,被生在缝隙里的秋天的花朵点缀得五色缤纷,为啾啾鸣唱的鸟儿提供了栖息之地。门廊披檐上方,玫瑰形圆花窗掩映在蓝色的风铃草中,好似图文并茂的祈祷书的扉页。与神甫住宅相连的朝北一侧花朵稀疏,墙上生着青苔,灰一块,红一块的;另一侧及教堂后部的圆室周围是墓地,盛开着各色鲜花。几株树,其中有一株象征希望的扁桃树,把根扎在了墙壁的裂缝里。两棵巨松,贴教堂后部的圆室生长,作了避雷针。墓地有堵坍塌的小墙,靠堆到半人高的瓦砾支撑着,作装饰的铁十字架竖在底座上,插了复活节时祝圣过的黄杨枝,这是被城里人淡忘了的感人的基督教思想的一种体现。乡村神甫是复活节之日前来向死者们说:“你们将幸福地重生!”的唯一教士。东一个、西一个朽烂了的十字架竖在野草丛生的土包上。

①苏利公爵(1560—1641),胡格诺派,亨利四世的大臣和参政员。

难得一次表现慈悲的岁月为教堂寒伧的外表增添了几分豪华,教堂内部与这种不加修饰的诗情完全协调一致。进到里面,眼睛首先盯住屋顶,护顶的栗木板由于年深月久呈现出欧洲古老树林最绚丽的色彩,结实的支柱等距离地支在横梁上,撑住屋顶。刷了白灰的四面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贫穷使这个堂区不知不觉失去了对圣像的崇拜。教堂地面铺了方砖,摆着长凳,光线从四扇用铅条卡住玻璃的尖穹窿形侧窗照进来。装点墓形祭台的有:一个带耶稣像的大十字架,挂在饰有几条干净发亮线脚的胡桃木圣体龛上方,八个插经济蜡烛、漆成白色的木制烛台,还有两个插满假花的瓷花瓶,这种花瓶连证券交易所的门房都看不上眼,但上帝并不嫌弃。一个镶银的铜制手提式旧圣水缸,用几根从某座拆毁的古堡里弄来的丝绳吊住,里面点着一支蜡烛,给正祭台间照明。洗礼盆和讲经台一样是木制的,就象为堂区财产管理委员们——镇上的贵族——设立的一种笼子。圣母祭台上有两幅彩色石版画,镶在一个金色的小框里,引起大众的啧啧赞叹。祭台漆成白色,铺一块饰有蹩脚的月牙形橙红色花边的台布,涂成金色、在车床上加过工的木制花盆里栽着假花。教堂尽头有扇长窗,遮着红布大窗帘,产生出奇幻的效果。这件艳丽的大红袍在刷白的墙上投下粉红的色调,仿佛神明的思想从祭台放射光芒,把这个可怜的教堂抱在怀里,给它以温暖。通向圣器室的过道的一面墙上,有幅高大的施洗者圣约翰——村子的主保圣人——抱着他那只木雕的羊,涂着难看的颜色。尽管贫穷处处可见,这座教堂仍不乏温馨的和谐,它令美好的心灵愉悦,给色彩烘托得那么鲜明。木头丰富的棕褐色调奇妙地突出了墙壁的洁白,与投在祭台间周围的大富大贵的猩红色十分调和。这三种颜色朴素地融为一体,令人想到天主教的伟大思想。看到这座清贫的教堂,如果说第一个感觉是惊讶,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掺杂着怜悯的赞美:它不正体现了当地的贫困吗?它不是和本堂神甫住宅的古朴协调一致吗?况且它很干净,收拾得很整齐,散发出乡野美德的馨香,不存在任何弃之不管的迹象。虽然它简朴土气,但祈祷之声不绝于耳,它有一颗灵魂,人们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加布里埃尔长老轻轻溜了进去,以免打扰两群坐在正祭台旁前排长凳上的人凝神静思。悬灯处有个相当粗糙的栗木栏杆把正祭台与中殿隔开,栏杆上铺着领圣体时用的罩布。中殿两侧,各有二十来位男女农民沉浸在最热诚的祈祷中,丝毫没有注意沿着两行长凳间的狭窄通道走过来的外乡人。加布里埃尔长老走到灯下,从那里可以看到两条呈十字形的小甬道,一条通圣器室,另一条通墓地。他在墓地那一边瞥见一家人身着黑衣跪在方砖地上;教堂的这两部分没有长凳。年轻长老匍伏在把祭坛和中殿隔开的栏杆的台阶土,开始祈祷,一边睇视着眼前的景象,不久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福音节已经诵读完毕。本堂神甫脱下祭披,走下祭台来到栏杆前。年轻神甫料他会这样做,忙把背靠在墙上,博内先生没有看到他。钟敲响了十点。

“教友们,”本堂神甫声音激动地说,“此刻,本堂区的一个孩子即将受到极刑,偿还欠人间司法的一笔债,我们献上弥撒圣祭,以求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让我们同声祈祷,愿这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被上帝抛弃,愿悔恨使他在上天得到尘世拒绝给他的宽恕。这不幸的人,是我们曾指望奉为楷模的人之一,他的死只能归咎于对宗教原则的无知……”

从服丧的那家人中间响起一阵呜咽,打断了本堂神甫的话,年轻教士从这极度的悲痛中认出他们是塔士隆的家人,虽然他与他们素未谋面。最前面的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身子贴着墙,两张犹如佛罗伦萨青铜像的茶褐色脸上刻着深深的、一动不动的皱纹。这两个人物,身着打补钉的旧衣服,雕像般颤巍巍地挺立着,大概是囚犯的祖父母。他们呆滞发红的眼睛仿佛在流血,胳膊颤抖得厉害,拄着的手杖碰在方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们身后是父母双亲,用手帕遮住脸,泪如雨下。这四位家长周围,跪着两个由丈夫陪伴的已婚姐姐。然后是三个痛苦得发呆的兄弟。五个孙儿女双膝下跪,最大的不过七岁,想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带着农民特有的看上去麻木不仁、实际对具体事物明察秋毫的好奇心,望着,听着。最后是按照法院的愿望被关押过的可怜姑娘,排行最小的孩子,这个德妮丝,因为爱哥哥受了罪,她带着恍惚、怀疑的神态聆听着。对她来说,哥哥是不可能死的。她是三个马利亚中那个不相信耶稣会死,同时又为他分担临终痛苦的马利亚的化身。①她象个长久熬夜的人,面色苍白,两眼干涩,娇艳的面容与其说由于田间的劳作,不如说因悲伤失去了光泽;但她仍然保持着乡材姑娘的美丽,体态丰满,发红的胳膊很漂亮,脸庞圆圆的,眼睛清亮,此刻射出绝望的光。脖颈下面,坚实雪白的肌肉有好几处未被太阳晒黑,暗示衣服下藏着雪白丰润的肌肤。两个已婚女子在哭泣;她们的丈夫是吃苦耐劳的农民,面容严肃。另外三个男孩无比伤心,垂下眼睛盯着地面。在这幅听天由命、悲痛无望的凄惨画面中,只有德妮丝和母亲呈现出反抗的色彩。

①指《圣经·新约》中的抹大拉的马利亚。她目睹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又看见耶稣复活并升天。

其他居民为这个令人尊敬的家庭分担悲痛,真诚虔敬的怜悯使张张脸上流露出同样的表情,当神甫的几句话叫他们明白,此刻大刀正落在那个人人认识,看见他出生,认为他不可能犯罪的年轻人头上,他们又露出惊恐的神色。教士应向教徒发表的简短致词被呜咽声打断,他心烦意乱,匆匆结束,请大家虔诚地祈祷。虽说这个场面不致令一个教士惊奇,但是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年纪太轻,所以受到深深的触动。他还没有行使过教士的职司,自知等待他的是别的命运,他无需去和社会的各种缺陷斗争,目睹充斥其间的痛苦而心中流血;他担负着高级教士的使命,坚持牺牲精神,代表教会的聪明睿智,在引人注目的场合和更大的舞台上发扬这些美德,如同马赛和莫城的著名主教,以及阿尔勒和康布雷的大主教。①这一小群乡下人在为一个人哭泣祈祷,他们猜想这人正在一个大广场上,在成千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面前受刑,巨大的耻辱更加重了他的刑罚;同情与祈祷虽说力量微弱,抵销不了众人残忍的好奇心和理所当然的诅咒,但它令人感动,尤其在这座可怜的教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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