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冒雨沿着沼地街走着,他抬头察看每所大厦的门牌,以孩子的天真和哲学家的专心在找寻拉法埃尔·德·瓦朗坦侯爵的住址。他的面孔显出强烈的忧愁和倔强的性格之间的斗争痕迹,陪衬着这副面孔的是一头蓬乱的灰色长发,干巴巴的象烧卷了的羊皮纸。

如果一位画家碰上这个穿黑色衣服,骨瘦如柴的奇怪人物,无疑会在回到画室后,把他画在画册上,在画像下题上这样的词句:

寻诗觅韵的古典诗人。

在找到了人家告诉他的门牌号码后,这位象罗兰①再世的人,轻轻地敲打一座宏伟的大厦的门。

①罗兰(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曾任巴黎大学校长。

“拉法埃尔先生在家吗?”这位老人向一个穿制服的瑞士仆人问道。

“侯爵先生不接见任何客人,”那仆人答道,一面吞食着一大块在咖啡里蘸湿了的面包。

“他的车子停在那儿,他是要出门的,我等着他吧,”陌生的老人回答,一面指着一辆停在木制拱顶下闪闪发光的华丽马车,这个拱顶象布篷那样覆盖着台阶的石级。

“啊!我的老人家,您很可以在这里直等到明天早上,”那瑞士仆人接着说,“这里天天都有一辆驾好的马车在等着先生。但是,我恳求你,您还是出去吧;要是我未得到命令就让一个陌生人进府一次,我就会丧失一笔六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穿一身象政府机关看门人的制服的老人,从前厅里出来,他迅速地走下几级台阶,一面端详着这个神色惊讶的老迈的求见者。

“喏,若纳塔先生出来了,”瑞士人说,“您去和他说吧……”

两位老人大概出于同情或相互好奇,便彼此走近来,他们在正门前庭院中间的圆形空地上相遇,这里是几条石板路汇合之处,石缝里长着几丛野草。一种可怕的沉寂笼罩着这座巨大的府邸。在看到若纳塔的时候,你会急于要窥破浮现在他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它会把这座阴沉的府邸里最细微的事情都告诉你。

拉法埃尔接受了舅舅的巨额遗产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寻找他忠实的老仆,因为他认为老仆的忠诚是可靠的。若纳塔再见到他的小主人时,快乐得流泪了,他原以为和他已是永远诀别了呢;当侯爵授予他总管的光荣职位时,他的幸福是无与伦比的。若纳塔老头子成了拉法埃尔与整个世界之间的中介力量,是他主人的财产的最高支配者,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意图的盲目执行者,他象是一种第六感官,通过他,一切生活情趣才能到达拉法特尔身上。

“先生,我有话要对拉法埃尔先生说,”老人对若纳塔说,一面走上几级台阶去躲雨。

“您想同侯爵说话?……”总管嚷道。“我是他的奶公,他还不大愿意和我说话哩!”

“可是,我也是他的奶公呵!”老人嚷道,“如果您的妻子当初喂过他奶,我本人也曾教他吮吸过缪斯①们的奶汁。他是我的乳儿,我的孩子,carusalumnus②!我培养过他的头脑,我启发过他的智力,我发展过他的天才,我敢用我的光荣和名誉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他难道不是我们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吗?他是我教的六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他跟我学过修辞学,我是他的老师。”

①缪斯,指希腊神话中的九位司文艺的女神。

②拉丁文:亲爱的养子。

“啊!您老原来是波里凯先生?”

“正是我。先生是……”

“嘘!嘘!”若纳塔禁止两个厨房小厮谈话,因为他们的声音打破了笼罩这所房子的修道院般的静寂。

“可是,先生,侯爵先生是不是生病了?”老师接着说。

“亲爱的先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主人心里惦着的是什么。”若纳塔答道,“您看,巴黎就没有第二所象我们这样的房子。您听清楚了吗?我说没有第二所。凭良心说,真的没有。侯爵先生购买的这所房子,以前是一位公爵和贵族院议员的。他为布置这所房子花了三十万法郎。您看,三十万法郎,这是一大笔钱呵!不过我们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可真象奇迹一般。好!我看到这种豪华场面,心里在想,这就象他先祖当年的光景一样:年轻的侯爵准是要接待全城贵宾和整个宫廷了!可满不是这么回事。先生不愿见任何人。他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波里凯先生,您听见了没有?他过的是一种与他的身分不协调的生活。先生每天在同样时刻起身。只有我能进他的房间,夏天跟冬天一样,我七点钟开门进去,这是约好了的。进去之后,我对他说:‘侯爵先生,您该起来穿衣服啦。’”

“他就起来穿衣服。我得把他的便袍递给他,这件袍子老是照原来的款式,用同样的料子做。当这一件穿得不能再穿了,我就主动给他换一件新的,省得他向我要。真是异想天开!其实这可爱的孩子每天有一千法郎好花,他爱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再说,我也很爱他,要是他给了我右颊一个耳光,我会让他在左颊上再打一下!再困难的事,只要他叫我做,我也乐意去做的。您明白吗?再说,他让我做的琐碎事也真多,够我忙的了。他阅读各种报纸,是不是?我得按次序整理好放在桌上的老地方。我还要在一定的时间进来亲手给他刮胡子,我的手一点也不发抖。如果厨师不能毫不含糊地,把早餐在早上十点钟,晚餐在下午五点钟,准时端到先生面前,他就有在先生死后失掉留给他的一千埃居终身年金的危险。菜单是按日期排好的,整年吃的菜都预先排好了。侯爵先生全用不着希望这样那样东西。草莓上市的时候,他就有草莓吃。第一批鲭鱼运到巴黎的时候,他就能吃到鲭鱼。菜单是印好了的,早上他就知道晚饭他该吃什么。为着用餐,他按时穿衣,穿什么外衣,什么衬衫,都有规定,总是由我预先准备好放在一张靠椅上,你明白吗?我还得留心是否还有同样的呢料子,遇到需要的时候,譬如说,他的外衣破了,用不着他开口我便给他另换一件。

“如果天气好,我便进去对主人说:‘先生,您该出去走走啦!’”

“他便回答我出去或不出去。要是他想散散步,他用不着等他的马儿,马车总是预先驾好了的;马车夫手执长鞭毫不含糊地等候使唤,就象您所见到的模样。

“晚上,吃过饭后,先生要是今天去歌剧院,明天就去意大利……不,他还不曾去过意大利剧院,我昨天刚弄到一个包厢。散戏后,他准在十一点钟回来睡觉。

“白天碰上没什么事情要做的空闲时刻。他就看书,不停地看,您瞧!他就只有这个念头。我奉命在他之前先看‘出版新闻’①,以便在新书发售的当天给他买来放在壁炉台上。我还受命每个钟头都要到他的房间,看看炉火怎样了,我得关心一切,看他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先生还给我一本小册子,让我把里面写的东西都记在心上,上面所写的都是我应尽的义务,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教理问答》!在夏天,我得在房间里放许多冰块,以便空气经常保持一定程度的凉爽,我还常常到处摆放鲜花。这可怜的孩子,他缺乏生活必需的费用已经很久了!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就象一块好面包那么好。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例如,在府邸里、在花园里,完全是一片沉寂!总之,我的主人无需乎抱什么欲望,一切都在他指头的指点和目光的嘱咐下得到满足,这是毫不含糊的!他说得对:要是人们没有仆人使唤,就会一切都乱了套。我把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他,他也就听从我的话。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他竟把事情做到那么个程度。例如,他的房间都是……,都是……该怎么说哩?啊,对!都是相通的,只要他打开卧室或书房的门,那么,喀哒一声,所有的门通过机械装置,全部自动打开了。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在他家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全碰不到一扇关着的门。这真有意思,也很方便,尤其对我们仆人来说,是够开心的了!话说回来,为这个我们可花了不少钱!……总之,波里凯先生,后来他对我这么说:

“‘若纳塔,你得把我当做在襁褓中的孩子来照顾。’”

①指《法国新书目录》,它每周公布各种新书出版消息。

“在襁褓中,对,先生,他是说在襁褓中!‘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