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我们要当着公证人的面吃饭了!”德·居尔西大声嚷道。
“你来得真是时候,你正好在这些片片块块①上编号、画押啦,”银行家指着筵席对他说。
①法语片、块和文件、证件是一个字。
“这里没有遗嘱要立,可是,也许有婚约要订!”一位学者说,他头一次攀了一门好亲事,结婚已经一年了。
“噢!噢!”
“啊!啊!”
“别急,我到这里是为正经事的,”卡陶被这阵恶作剧的笑闹震得耳朵都聋了,回答说,“我给你们中的一位带来六百万法郎。(全场鸦雀无声。)——先生,”他向拉法埃尔说,这时他正不拘礼节地用餐巾角擦眼睛,“令堂不就是奥弗拉亚蒂家的小姐吗?”
“对,巴伯-玛丽是她的小名。”拉法埃尔颇为呆板地回答。
“您这儿有您的和瓦朗坦夫人的出生证吗?”卡陶接着问道。
“我想是有的。”
“很好!先生,那您便是一八二八在加尔各答逝世的少校奥弗拉亚蒂单独和唯一的继承人了。”
“这真是一笔难以估计①的财产,”一个爱发议论的家伙说。
①难以估计的,法文的写法是:incalculable,作者故意用变体字写成:incalAcuttable,与加尔各答的法文calcutta音形颔相似,以此来开玩笑。
“少校在遗嘱中指定把几笔财产分赠给几家公共事业机关,法国政府曾经向东印度公司提出遗产的继承权问题,”公证人接着说。“这笔遗产目前已经算清,并且可以接收了。半个月以来,我到处找不着巴伯—玛丽·奥弗拉亚蒂小姐的法定继承人,昨天,在吃饭时……”
这时候,拉法埃尔忽然站起来,无意中做了一个好象受伤似的突然动作。大家似乎在无声地喝彩;同席者的第一个感受是暗暗羡慕,所有的眼睛都火辣辣地转向他。接着是一片嗡嗡声,活象戏院池座里的观众在发泄不满。一种骚动的嘈杂声开始了,逐渐扩大,每人都对公证人带来的这笔巨大财产说一句表示敬意的话。突然的走运使他恢复了全部理智,拉法埃尔迅速地在桌子上铺开了不久前他曾在上面量过那块驴皮的餐巾。别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他在餐巾上摊开了那张灵符,当他看到在餐巾上按驴皮的轮廓画出的线条和驴皮本身已经有了小小的距离,不禁发抖了。
“喂!他怎么啦?”泰伊番大声嚷道,“他这笔财产来得太便宜了。”
“扶着他点,沙蒂翁①!”毕西沃对爱弥尔说,“太兴奋了会要他的命。”
①典出伏尔泰的名剧《查伊尔》,是剧中主人公认出自己的亲生儿女,高兴得几乎晕倒时说的一句台词。原词是“扶着我点,沙蒂翁!”吧!他才是好样的哩!”
这个继承人憔悴的面孔的全部肌肉忽然交得苍白可怕,面部线条在抽搐,脸上凸的地方显得灰白,凹的地方显得晦暗,整个脸庞变成青灰色,眼睛在发呆。他见到了死神。这位阔绰的银行家,被花容凋谢的妓女和酒醉饭饱、脸带倦容的宾客围绕着,这种华筵告终,乐极生悲的情景,正是他的生命的生动写照。拉法埃尔反复看了那张灵符三次,它舒适地展开在那条餐巾上画出的残酷的界线里:他想怀疑这个事实,可是,一种清楚的预感,清除了他的怀疑。世界已属于他,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但他却什么也不想要。他象在沙漠中的旅行者,还有一点水可以止渴,但他必须计算尚有多少口水可以解渴,借以衡量他的生命的长短。他已看到每个愿望的实现,都将缩短他的寿命。他终于相信这张驴皮的神妙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觉得自己已经病了,心里在想:
“我是不是得了肺病?我母亲不正是害肺病死的吗?”
“啊!啊!拉法埃尔,你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乐了!你打算给我点什么呢?”阿姬莉娜问道。
“我们来为他的舅舅,马丁·奥弗拉亚蒂少校的去世干杯,他会当贵族院议员的。”
“去你的!‘七月革命’之后,贵族院议员算得了什么呢!”那位爱发议论的人说。
“你会在滑稽剧院有自己的包厢吗?”
“我希望你能请我们全体大吃一顿,”毕西沃说。
“象他这样的人,做事准会很大方的,”爱弥尔说。
这一群人的起哄和带笑的欢呼声,震荡着瓦朗坦的耳朵,可是他半句也没听进去;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个无欲望的布列塔尼农民的单调机械的生活,他养儿育女,耕田种地,吃自己的荞麦面,甚至就着酒壶喝自己的苹果酒,相信圣母和国王,在复活节领圣体,礼拜天在青草地上跳舞,并且听不懂他的本堂神甫的说教。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这种豪华场面,这些妓女,这顿盛筵,这种穷奢极侈,都卡着他的咽喉,使他咳嗽。
“您想要一点芦笋吗?”银行家大声问他。
“我什么都不要!”拉法埃尔用雷鸣般的声音回答。
“好哇!”泰伊番说,“您懂得财富的意义了,它是没有礼貌的专利证。您属于我们一伙!——先生们,大家来为黄金的威力干杯。瓦朗坦先生已成为六百万法郎的富翁,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是国王,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凌驾一切,象所有的富翁那样。对他来说,从今以后,‘法国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是载在大宪章前面的一句谎言。他不会服从法律,法律倒要服从他。没有为百万富翁而设的断头台,也没有对他们行刑的刽子手!”
“是的,”拉法埃尔答道,“他们都是给自己行刑的刽子手!”
“这又是一种偏见!”银行家嚷着说。
“大家来喝酒吧!”拉法埃尔一面说,一面把那灵符塞进衣袋里。
“你这是干什么?”爱弥尔拉住他的手问道。
“先生们,”他接着便对在座的客人说,这些人对拉法埃尔的态度正感到惊奇,“你们可知道我们的朋友德·瓦朗坦,我说什么呀!我该说德·瓦朗坦侯爵先生,他拥有一种发财的秘诀。他要是有什么愿望,他的愿望就能够马上实现。除非他象个奴才,象个没心肝的人,否则他会使我们大家都发财。”
“啊!我的小拉法埃尔呀,我想要一副珍珠首饰,”欧弗拉齐嚷道。
“要是他还有情义,他就会给我两辆由骏马驾驶的快速马车!”阿姬莉娜说。
“替我弄一笔年收十万法郎利息的财产吧!”
“给我开司米披肩吧!”
“请替我还债!”
“请你让我的大瘦个子舅舅来一次中风!”
“拉法埃尔,给我弄一笔年收一万法郎利息的财产,我们就算两讫了。”
“这已是不少的赠予啦!”公证人嚷道。
“他还该好好治愈我的风湿痛!”
“把定期利息弄低点吧!”银行家嚷道。
所有这些话语都象放烟火时迸射出的花束,随即消逝。这些疯狂的欲望,也许比开玩笑要认真。
“我亲爱的朋友,”爱弥尔一本正经地说,“我只要得到每年收入二十万法郎的利息就满意了;喂,你好好给我弄吧!”
“爱弥尔,”拉法埃尔说,“难道你不知道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好漂亮的借口!”诗人大声地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为朋友而牺牲吗?”
“我几乎想要让你们全都死掉,”瓦朗坦用阴暗、深沉的目光向同席的人横扫了一眼。
“濒死的人特别凶狠,”爱弥尔笑着说,“你现在已经富有了,”他接着正正经经地说,“好吧,我看你不消两个月就会变成肮脏的自私自利者。你已经变蠢了,你连开个玩笑都不懂。你就差只相信那块驴皮……”
拉法埃尔因为害怕大伙要嘲笑他,便不再做声,于是拚命喝酒,把自己灌醉,好暂时忘掉他的不祥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