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成了主人,他等于仆人,您听见了没有?要问这是为什么?啊!我敢说,世上除了他和上帝,谁也不会知道。这可是毫不含糊的!”

“他是在做诗呀,”老教师大声嚷道。

“先生,您相信他是在做诗吗?这未免太委屈他了!可是,您想想看,我是不相信的。他经常对我说,他要象植物一样生活,与草木同腐。就在昨天,波里凯先生,他对着一株马兰花,一面穿衣服一面对我说:

“‘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植物化了,可怜的若纳塔!’”

“在这样的时刻,别人认为他得了偏狂病。这是毫不含糊的!”

“若纳塔,各方面都证明您的主人是在从事一部伟大的著作。”教师接着说,他神态尊严,使得老仆人肃然起敬,“他正把全副精神用在广泛的构思上,而不愿意让日常生活琐事来分心。在脑力劳动的过程中,天才人物会忘怀一切。有一天,著名的牛顿……”

“啊!牛顿,好……”若纳塔说,“我可不认得他。”

“牛顿是一位伟大的几何学家,”波里凯接着说,“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度过了二十四小时;当他从幻想中醒过来时,还把第二天当作前一天,好象他是睡着了一会……这可爱的孩子,我得去看看他,我对他总会有些用处。”

“等一下!”若纳塔嚷道,“即使您是法国国王,不言而喻,我说的是古代国王!那您也进不去,除非您把门冲破,踩在我身上过去。可是,波里凯先生,我会跑去告诉他您来了,我会这样问他:‘该让他上来吗?’他会回答我让或不让。我从来不对他说:‘您愿意么?您要么?您想要么?’这类词句我们早已从谈话中删去了。有一回我说漏了嘴,用了一句上面那样的话,他就非常生气地对我说:‘你要让我死吗?’”

若纳塔让老教师呆在接待室,并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但很快他就带回来一个可喜的答复,于是他领着这位卓越的老人穿过华丽的厅堂进去,这时所有的房门一下子都打开了。波里凯老远就看到他的学生坐在壁炉旁的一个角落上。拉法埃尔穿一件大图案花纹的室内便袍坐在一张弹簧安乐椅上读报。他那病态的衰弱身体,说明他内心似乎有着极度的忧郁;这种忧郁流露在他的前额,他那象枯萎的花儿般苍白的脸上。一种女性化的优雅和富贵病人特有的怪脾气突出了他这个人物的性格。他的两手象美女的手那样洁白柔软,非常雅致。他金栗色的头发已有点稀疏,天生的鬈发很讲究地盘卷在两鬓的周围。头上戴的希腊式圆软帽,因顶上的流苏坠子太重,使这顶开司米细绒织的帽子歪在一边,一把嵌金的孔雀石裁纸刀跌落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膝上搁着华丽的印度水烟壶的琥珀烟嘴,珐琅装饰的螺旋形长烟管,象条蛇那样横躺在房间里,而他竟忘了吸这清香凉爽的烟。可是,他那看来柔弱的青春的身体,却被他那双似乎蕴藏着全部生命力的蓝眼睛所否定,这双闪耀着特殊感情的眼睛,一开始就能把人摄住。他的眼神使人看了难受,有些人可以从这里看到失望,也有人从这里猜到象悔恨那样可怕的内心斗争。这是无能者把欲望抑制在心底里的深沉的眼光,或者是不愿意破费钱财,宁愿在想象中享受一切能用金钱买到的快乐的吝啬鬼的眼光;或者是被铁链锁住的普罗米修斯①的眼光,是失势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告知爱丽舍宫他获悉敌人犯了战略错误,因而要求授予二十四小时的统帅权未获批准②时的眼光。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受惩罚者的眼光!说得更确切些,这是拉法埃尔好几个月前投向塞纳河或凝视著作为最后赌注的那枚金币的眼光。他让自己的意志和聪明去服从那个当了五十年仆人才开始有点文化的老农民的粗俗的理智。他对自己变成某种机器人几乎感到快乐,他为了生存而放弃了生活的乐趣,从灵魂里排除一切欲望的诗意。为了更好地和他曾经接受挑战的那种严峻的势力作斗争,他以奥里金③为榜样,洁身自好,甚至阉割自己的想象力。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的神,因曾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类,受到宙斯的惩罚。

②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回到巴黎后,本想再赴拉翁组织新部队,因富歇的煽动,遭到议院的反对而告失败。

③奥里金(约185—254),神学家,被认为是自愿阉割者,目的是为了向妇女宣教而不致被诱惑。

拉法埃尔因一份遗嘱突然致富的第二天,他看到那张驴皮缩小了,这天他正在他的公证人家里。在吃饭后果点时,座上有一位相当走红的医生一本正经地叙述一位得了肺病的瑞士人对疾病的态度和怎样治好了病。这病人十年来一声不吭,遵守一种非常温和的养生法。他按照医生的嘱咐,在一个奶牛棚里的浓浊空气中,每分钟只呼吸六次。“我要效法这个人!”拉法埃尔心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在豪华的环境中,他过着蒸汽机般的生活。当那位老师细看这具年轻的活尸时,他不禁吓了一跳!他发觉在这个脆弱的身躯上,似乎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他看到侯爵过度疲劳的眼光,苦思焦虑的前额时,简直认不出这就是他记忆中那个容颜鲜艳,四肢强壮的学生了。这位古典派的老好人,这明智的批评家,这风雅的保守派,要是他曾读过拜伦的著作,准会以为他本想见到恰尔德-哈罗尔德,结果却看见了曼弗雷德①。

①恰尔德-哈罗尔德和曼弗雷德分别是拜伦的两部同名叙事诗中的主人公,前者是年轻的旅行家,后者是阴郁的濒死的老人。

“您好,波里凯伯伯,”拉法埃尔向他的老师问安,用他发烫潮湿的手,紧握着老人冰冷的手指接着说,“您身体好吗?”

“我吗,还好,您呢?”老人回答道,在接触到他那只滚烫的手时吓了一跳。

“噢!我希望能保持健康。”

“您一定是在从事某种卓越的著作?”

“不,那已是Exegimonumentum①波里凯伯伯,我曾给科学作过一点贡献,但我和它已永远告别了。眼下我连手稿放在哪儿都不太清楚。”

“大作的文风一定很纯正?”老师问道,“我希望您不至于采用那个新学派的粗野语言,它以为出了一位龙沙②就非常了不起!”

“我的著作纯粹是生理学方面的。”

“噢!一切都包括在内,”老师接着说,“在科学的各个领域里,譬如语法学,它也应该满足各种发明的需要。我的孩子,尽管如此,清新和谐的文风,例如玛西永③、布丰④和伟大的拉辛⑤的语言,一句话,古典派的风格,那是决不会坏事……不过,我的朋友,”老师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忘记了我来访的目的。这次来访只是为了我个人的一点私事。”

①拉丁文:陈迹。这是借用拉丁文成语“我已完成一座比青铜还坚固的纪念碑”中前面的两个字。

②龙沙(1524—1585),法国诗人,与同时代的六位诗人组成以他为首的“七星诗社”,他们主张从诗的灵感和诗的形式上来更新法国诗歌,曾在欧洲发生影响。龙沙后来成为查理九世的宫廷诗人。波里凯站在古典派立场,自然要攻击龙沙,而当时的浪漫派则公然表示赞赏龙沙。

③玛西永(1663—1742),法国宣道家,《小封斋期》的作者,他擅长以委婉动人的辞令,向听众表达最严肃的道德伦理。

④布丰(1707—1788),法国自然科学家,著作家,着有《自然史》,他所表达的思想明朗,文体清新。

⑤拉辛(1639—1699),法国著名的古典主义悲剧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安德洛玛刻》(1667),《费德尔》(1677),《布里塔尼居斯》(1669)等。

拉法埃尔没有早点回忆起老师从长期的教学生涯中养成的委婉陈词以及滔滔不绝的口才。几乎有点后悔不该接待他;但是,正当他想要撵他出去的时候,偷眼望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驴皮,便赶紧把这个隐蔽的念头压下去,这驴皮紧贴在一幅白缎子上,那用来预示命运的轮廓,被用红线沿着驴皮的周围精细地描绘出来。

自从那次致命的放纵无度的宴会后,拉法埃尔便努力压制住他的哪怕是最轻微的任性,小心翼翼地生活,尽量不让这可怕的灵符产生最细小的抽搐。这张驴皮已成为他不得不与之共同生活的老虎,必须时刻当心,不要激发它的凶性。为此他便耐心地倾听老教师的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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