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沙滩广场,即今巴黎市政府广场,古时候是处决犯人的刑场。
②希腊神话中,坦塔罗斯因得罪众神,被罚受饥渴之刑,永远是水到唇边不得喝,果子到手边不得食。后人因此用来比喻那些渴望所欲,却永远不得满足的人。
③意思是他做弥撒的时候并不诚心诚意。
一眼看去,赌客们就从这位初次涉足赌场的青年脸上看出了他心中埋藏着某种可怕的秘密;他青春的脸部轮廓,优雅中带有忧愁的阴影,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并未实现,他的无数希望都已落空!决心自杀的人那种充满忧郁的麻木神情,给他的前额蒙上一层病态的惨白色,痛苦的微笑使他的嘴角泛起了两道浅淡的皱纹,而他脸部流露出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更使人看了难受。在他眼睛深处闪烁的某种隐秘的天才的光芒,也许已被情欲的疲劳所掩盖。是不是放荡生活已在这一副从前是那么光彩,如今却这样颓唐的高贵脸孔上打下了肮脏的烙印?医生们无疑会把眼睛周围的黄圈和面颊上的红晕归咎于心脏病和肺病,至于诗人们也许更愿意把这种征兆看作是刻苦钻研学问造成的损伤、熬夜苦读所留下的痕迹。但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情欲,比钻研创造更无情的疾病,却使这青春的脑袋受损,使这活泼的肌肉萎缩,使这颗仅仅被狂饮暴食,学习和疾病擦伤一点儿的心给绞碎了。正象一个著名的罪犯来到监狱,被其他囚犯怀着尊敬的心情欢迎那样,这一群人世的恶魔,受苦的行家,也在向一种空前的痛苦,向他们用眼睛探测到的一种深刻的创伤致敬,并且从他那种庄重中带讥讽的神情,从他那身寒酸而不掩其优雅的服装,认出了他们的王子。说实在的,这个青年人倒真是穿着一件很雅致的燕尾服,但是,他的背心和领带之间的衔接,实在处理得太巧妙了,使人怀疑他里面是否还穿着衬衫。他那双手象女人的手那么纤丽,但是否算得上洁净还值得怀疑;事实上,他已经两天不戴手套了!如果那位赌场帮手和赌场伙计看见他都禁不住发抖,那是因为这青年人苗条优美的身材和薄薄一头天然的金色鬈发所焕发出的天真未凿的神采把他们迷住了。他的面容只有二十五岁光景,他的沾染恶习似乎只是出于逢场作戏。他旺盛的青春活力,还正在和涉足不深的淫邪生活所造成的损害作斗争。光明与黑暗,空虚和存在,正在他身上进行搏斗,因此在他身上同时流露出优雅和可怕的特征。这青年人到这儿来就象一位失掉灵光的迷途天使。以致所有在场的恶习和秽行的老行家,就象掉了牙的老虔婆看见一个即将堕落的漂亮少女,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几乎要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嚷道:“你快出去吧!”可是,这青年人竟一直走向赌桌,站在桌边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一枚金币向桌上抛去,那金币正好滚在黑点上;然后他象意志坚定的人憎恶纠缠不清的诡辩似的,用好斗而又冷静的眼光向那位赌场的帮手瞟了一眼。
这青年人下的赌注关系如此之大,以致在场的老头子都停手不下注了;可是,那迷信赌运的意大利人,忽然心血来潮,把他的一堆金币全押在和那陌生青年的注相反的方向。赌场的庄家竟忘了说:“下注吧!——注已下定!——不得反悔!”(这几句话因为说得太多,早已变成一种沙嗄的含糊的叫嚷了。)赌场帮手在把纸牌排列好时,心中似乎在暗祝这最后到来的赌客能够走运,对于利用这种不良娱乐以牟利的赌场老板的输赢竟毫不关心。每个看客都希望看到一出好戏,并且想知道在这块金币的命运决定之下,这条高贵生命的最后一幕场景;他们眼睛钉住那些预示命运的发光的纸牌;但是,尽管他们那么留心地轮流注视那青年人和纸牌,却无法从他冰冷和忍耐的脸部表情,窥见任何情绪波动的征兆。
“红点,偶数,收注,”赌场帮手正式宣布。
当那意大利人看见庄家把一叠叠的钞票掷到他面前时,不禁大大地抽了一口气。至于那青年人,只是在他看见那钱耙子伸出来把他的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耙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输光了。象牙耙子碰到金币使它发出清脆的声音,它便象箭一般飞快地滚到庄家面前摆着的金子堆里。陌生人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嘴唇发白了;但是,他很快就睁开眼睛,他的嘴唇也重新出现红珊瑚的颜色,他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人的样子,离开赌场时没有象别的失败赌徒那样,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走廊的观众,以乞求别人安慰,一秒钟之内,世上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变,而在骰子的一掷之下,又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故呵!
“你们看,这一定是他最后的一颗子弹了,”在片刻的沉寂中,一个赌场伙计用拇指和食指拈着那枚金币给在场的赌客看了看,然后笑着说。
“这是个头脑发热的人,他准会去投水的,”一位赌场的常客瞧着他周围彼此相识的赌徒答道。
“唷!”一个赌场的伙计往鼻孔里抹了点鼻烟嚷道。
“如果我们能学那位先生就好啦!”一位老人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说。
大家都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徒,他正用发抖的双手在点数刚赢得的钞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嚷嚷:‘这个青年人的失望是不会给他带来赌运的。’”意大利人说。
“他根本不会赌,”庄家接着说;“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钱分成三注,这样赢的机会就要多一些。”
青年人走过衣帽间时,没有要回他的帽子,那看守衣帽间的老家伙,注意到他那帽子已经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了他;这赌徒也以机械的动作递还了号牌,随即走下楼梯,嘴里吹起Ditantipalpiti①那支曲子的口哨,他吹得那么轻,几乎连他本人都听不见那美妙的曲调。
①意大利文:让心儿狂跳。——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唐克雷蒂》中的咏叹调。
不久他便到了王宫市场的长廊下面,朝杜依勒里公园走去,以犹豫的步伐穿过公园,径直踏上圣奥诺雷街。他象是在沙漠里行走,根本看不见身旁擦肘而过的行人,在热闹的市声中,他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总之,他完全陷入麻痹状态的默想里,象被小囚车从法院载往沙滩广场上断头台的罪犯,那断头台从一七九三年以来就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本身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伟大和恐怖的因素。大多数人的垮台都没有危险,就象儿童从低处掉下来不会跌伤;但是,一个伟大人物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因为他已爬到天那么高,窥见过常人不可接近的天堂。难解难分的人生矛盾,以暴风般的力量,迫使他借助手枪以求得灵魂的安息。多少有才能的青年被幽禁在一间阁楼里,逐渐衰萎,以至死亡,因为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面对着无数疲于为金钱奔命和对人生厌倦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女人!一想到这种情形,自杀的念头便大大增长。在自愿死亡和无穷的希望把一个青年人召唤到巴黎去,这两者之间,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被遗弃的诗篇,多少失望和窒息的叫喊,多少徒劳无益的尝试,和多少未成功的杰作在彼此发生冲突。每次自杀都是一首绝妙的哀诗。请问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你能否找得到一本书在才华上足以和这条小新闻媲美:
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艺术桥高处投身塞纳河自杀。
面对这种巴黎式的简洁文体,所有的悲剧、小说都要黯然失色,甚至那本古式题名的书:《光荣的卡埃那凡国王被儿女囚禁惨史》也不例外;这部轶史的最后篇章,是唯一使那位抛妻弃子的斯特恩①本人读后下泪的作品。
①不知巴尔扎克这个轶闻有何出处,似乎既不见于斯特恩的作品,也不在司各特专门为斯特恩作品做的注释内,况且斯特恩只有一个女儿,尽管他有过浪漫史,却从未抛弃过家庭。
这陌生人被千百种这类思想所围攻,这些思想象一片片破布般掠过他的灵魂,仿佛是许多撕破了的旗帜在一场战斗中迎风飘扬。即使他暂时卸下他的智慧和回忆的重担,停下步来欣赏一下那些在万绿丛中,给微风吹得轻轻摆动头儿的鲜花,可是不一会,和自杀念头的重压不断作斗争所引起的神经紧张,又重新向他袭来。他仰望苍天,只见空中灰色的云块,满载悲哀的微风,沉重的气压,又在劝告他快去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