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王家桥走去,一面想着那些自杀的先辈在最后时刻到来前的奇怪行径。当他想到卡斯雷尔①爵士在割断咽喉之前,还先满足了一些最平凡的需要,而奥日②院士却要先找到他的鼻烟壶,以便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把它摔碎时,他不禁微笑了。他分析这些奇怪行为,并反躬自问,为什么当他在桥上为了给一个搬运夫让路而紧靠桥栏杆时,那搬运夫把他的长上衣袖子稍为弄脏一点儿,他便不由自主地把灰尘轻轻抖掉。他走到桥的最高处,用绝望的神情望着河水。
①卡斯雷尔(1769—1822),英国政治家,因受舆论谴责,在抑郁中自杀。
②奥日(1772—1829),法国文学家、批评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后因患精神病投塞纳河自杀。
“这样坏的天气不好投水自杀啦,”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微笑着对他说,“塞纳河可不是又冷又脏!”
他以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来回答,这种微笑表明他的勇敢已到了疯狂的程度;但是,当他从远处看见杜伊勒里公园码头的小木屋上,竖着一块用斗大的字体写着“急救溺水者”的告白时,却突然起了一阵寒战。慈悲为怀的①先生仿佛出现在他眼前,叫醒船夫,划动救生艇的双桨,如果他不幸浮出水面,这双桨往往会砸破溺水者的头颅;他似乎又看见达梭先生招来了许多好奇的人,在寻找医生,在准备用熏蒸法急救溺水者;他仿佛读到了新闻记者在一场欢宴和一个舞女的微笑之间写就的诔词;他还仿佛听到市政当局付出赏金后,捞到他的尸首的船夫点数赏钱的声音。他死了倒值五十法郎,倘若活着,却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保护人的才子,没有朋友,没有栖身的地方,没有人替他吹嘘,是社会上真正等于零的人,对国家无用,国家也绝不会关心他。他觉得白天死似乎太难看了,决心在夜里去死,以便把一具无从辨认的尸体留给这无视他的伟大生命的社会。他于是继续走他的路,向伏尔泰码头前进,装出想消磨时间的闲汉那种懒洋洋的步伐。当他在码头角上走下桥边人行道尽头的石级时,摆在河堤上的旧书摊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差点儿没有和人讲价买上几本旧书。一转念,自己也微笑了,便冷静地把双手伸进裤袋,以无忧无虑蔑视一切的神态继续走他的路。忽然间,他惊奇地听到在他裤袋深处有几枚货币相碰发出的真正奇妙的声音,于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孔,微笑从他的嘴唇延伸到他的脸盘,到他的前额,使他的眼睛和阴沉的双颊闪着欢乐的光辉。这种幸福的火花就象在刚烧过的纸的灰烬上跳动的火星;而且,这副面孔也和变黑的纸灰具有同样的命运,当这陌生人迅速地把手从裤袋里抽出,看见只有三个铜子时,他的脸色又重新变得阴郁了。
“啊!好心的先生,lacarita!lacarita!catarina!②请给一个小铜子,让我买块面包吃!”
①达梭是巴尔扎克时代法国塞纳河救溺委员会的督察。
②意大利文:看在圣女卡特琳娜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
一个年轻的扫烟囱小工人,他那肿胀的面孔被煤灰涂得漆黑,皮肤也给染成棕黑色,身上穿一套破烂不堪的衣服,向这陌生男子伸出手来,想夺走他那最后的几个铜子。
离这个萨瓦省的小家伙两步的地方,一个畏畏缩缩、满面病容的老穷汉,披着一块不成样子的破毛毯,用粗嘎的声音对他说:
“先生,随便给点小钱吧,我会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
但是,当那青年人看了老汉一眼,老汉就不再作声,不再要求施舍了,也许他从青年人难看的面色,看出一种悲惨的表情,知道对方的困境比自己的还要严重。
“请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陌生人把他那几个铜子掷给小孩和老穷汉,便离开人行道,向路旁的房屋走去,他再受不了塞纳河那种令人心酸的景象了。
“我们祷告上帝让您长命百岁,”两个叫化子对他说。
他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橱窗前面时,这个几乎死去的男子,迎面遇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他十分畅快地欣赏这个可爱的女人,她头戴一顶时髦的缎帽,绸缎的光彩把白皙的脸蛋儿陪衬得分外迷人。他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姿态吸引住了,她那长袍的下摆给马车的踏脚微微掀起一点来,露出一只小腿,从裹得紧紧的白色袜子外面,他也能看出那小腿的优美轮廓。青年女子走进了商店,在那儿挑选一些画册和石印名画集;讲好价钱后,她花了好几个金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发出铿锵的声音。那青年人表面上是在门外鉴赏摆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向那漂亮的陌生女子热烈地递送了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刺透人心的眼波,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光。在这青年人方面,他向那女子看的一眼,等于向爱情、向女人的告别!但是,这最后的、有力的眼波并没有被理解,没有感动这个轻佻女子的心,并没有使她脸红或使她的眼睛低垂。这种调情对她说来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又一次受人爱慕,又一次挑起别人的情欲,让她在晚上可以夸口说这么一句甜蜜的话:“我今天真不错。”那青年人赶快走到另一橱窗去,当那位陌生女子再坐上她的马车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马儿拉着车子走了,这最后的豪华和高雅的形象消逝了,他的生命也将要这样消逝。他忧郁地沿着临街的铺面走过去,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但不太感兴趣。他走过没有商店的街道时,就观察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尖塔和艺术桥。灰色的天空象是给这些大建筑物反衬出凄凉的外貌,暗淡的光线给巴黎带来威胁的气氛,使它象美女那样处在各种无法解释的丑和美的偏见支配之下。大自然本身就是这样参与了阴谋,使这个垂死的人在极度痛苦之中苟延残喘。这种起腐化作用的恶势力在循环于我们的神经系统的流体中找到了媒介物,正是在这种势力的支配下,他感到自己的机体不知不觉变成了流质的奇异物体。临终的痛苦给他造成一种类似波浪运动的印象,使他所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象隔着一层雾霭,并且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荡。为要摆脱这种肉体上的反应在灵魂中产生的不安宁,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找点精神食粮,或者在那儿利用对某些艺术品讨价还价来消磨时间,以等待黑夜来临。这等于设法去找点勇气和服一帖兴奋剂,就象罪犯们走向断头台时怀疑自己的胆量似的;但是想到自己不久即将死去,又使这青年人顿时充满信心,象一位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神态自若地走进古董店,让人看见他嘴角上象醉汉那样挂着一丝呆滞的微笑。难道他不正是陶醉在生活中,或者在死亡里!不久他又重新陷入迷惘状态,继续看到各种事物都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或者显出轻微的运动,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肯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之故,忽然沸腾起来便象瀑布般倾泻,一旦平静下来又象温水般乏味。
他逛铺子只想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合他心意的珍奇玩好。一个赭红头发,脸颊丰满,色泽鲜润,戴獭皮鸭舌帽的青年伙计把看守铺子的任务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这婆娘是一个女性的凯列班①,她正在揩拭一只炉子,这炉子构造巧妙,是贝尔纳·帕利西②的杰作;于是这青年伙计便随便地对陌生来客说:
“您请看,先生,您看吧!我们楼下的东西都相当一般,但是,如果您不怕麻烦,愿意到楼上去,我可以给您看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镂刻的陶器、乌木雕花木器,真正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都是新近运到的、十分精美的货色。”
①凯列班,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是一个性情狡猾、阴险、为非作歹的家伙,曾被迫屈服于强权之下,但始终企图反抗。
②贝尔纳·帕利西(1510—1589),法国作家、学者、陶器专家。
处在这陌生青年的可怕境地,这种生意人的花言巧语,这些愚蠢的商业词令,对他说来就象庸碌人用来杀害天才的恶作剧,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把他的十字架背到头了。他似乎听从他的向导,用手势或单音字来回答他;但是,不知不觉间,他竟获得了保持安静的权利,并且毫无顾忌地进入他最后的可怕的沉思。他原是诗人,他的灵魂无意中遇到了一片广阔的绿野:他该有机会提前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