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①,有个青年人走进王宫市场②,当时各赌馆按照法律规定均已开放,法律保护赌博这种嗜好,主要是因为它可以征税。这青年人略为迟疑一下,便从三十六号赌馆的楼梯走上去。
①《驴皮记》最初于一八三一年出版,书中第一句话是“去年十月底”,即一八三〇年,这是对的。但后来有些版本,包括有些定本的全集本,开头都出现有“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这个令人迷惑的句子,其实,书中有些情节发生在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据此,“约在一八二九年的十月底”的提法显然有误,但已为多数版本沿用,习以为常,故不更改。
②王宫市场,巴黎著名古建筑,最初是大主教府邸,后为奥尔良亲王们的王府,历代屡加扩建,后来在府前建有著名的玻璃长廊,所谓王宫市场就是指这部分建筑物。复辟王朝末期和七月王朝时期,成为巴黎人约会和嫖赌的场所,至一八三七年废止。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对巴黎这一带的生活场景常有描写。
“先生,请把帽子给我!”蹲在栅栏后面阴暗处的一个面色灰白的小老头突然站起来,露出一副生就的下流相,用生硬和责备的口气对青年人喊道。
当你走进一家赌馆,法律就首先从剥夺你的帽子开始。这是神意和福音书的启示吗?或者毋宁说是通过某种方式来和你订下一个阴险的契约,向你要求某种抵押品?要不就是迫使你在将要赢去你的钱的那些人面前,保持一种恭敬的仪态?此外,是不是潜伏在社会上各阴暗角落里的警察存心要知道你的帽商的店号,或者你的姓名(要是你把姓名写在帽子里)?最后,也许是为了要量一量你的头骨,以便对赌徒的脑力得出有教益的数据?关于这点,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你必须晓得,当你向赌桌迈出第一步时,你的帽子已不见得再属于你,就象你可能不再属于你自己:你是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成了赌注。当你出来的时候,赌神却用一种残酷的讽刺手段,让你明白它还给你留下了一点东西,那便是发还你的行头。万一你那顶帽子是新的,你就会悟出该在未进赌馆之前,先花一笔钱给自己做一身漂亮的赌徒服装。
这陌生人的帽子恰好边缘已经有点脱毛,当他交出帽子,换得一张有号码的牌子时,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证明他的灵魂还相当天真;那个无疑从年轻时就沉沦在赌徒沸腾的快乐生活中的小老头,用无神和冷漠的眼光向他瞟了一眼,从这种眼光里,一位哲学家也许可以看到医院里的痛苦,破产者的落魄,一群精神受压抑者的笔录,终身的苦役,加扎科①的流放。这个人,他那张煞白的长脸,已是全靠达赛②发明的骨胶汤来滋养了,他的模样,正是这种嗜好的惨白形象的人格化,在他脸上的皱纹中,还遗留下旧日的痛苦痕迹,他一定是在领到他那份菲薄的薪金后,当天就拿去赌光了的。他象一匹驽马,鞭子在它身上再也不起作用,任何东西都不能够使他有所触动,输得精光的赌徒走出大门时的轻轻叹息,他们无声的咒骂,他们变得迟钝的目光,对这一切他始终是无动于衷。他就是赌神的化身。要是那年轻人肯端详一下这看守人的可怜相,也许会想:“这个人一心只想着赌博!”可惜这陌生的青年却没有注意这个能发人深省的活标本,把他摆在这里,无疑是出自上帝的意旨,就象他使所有妓院的门上都有个令人厌恶的标志。这时候那青年一咬牙走进了赌厅,在那儿,黄金的铿锵声,对心头充满贪欲的人正起着勾魂夺魄的诱惑作用。这位青年人所以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到卢梭③所有雄辩的语句中最合逻辑的一句话的驱使,在这里不妨引用一下。我理解这句话的沉痛思想是这样的:是的,一个人可以去赌博,但我想那是要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银币,除了去碰一下运气,便别无生路的时候。
①加扎科是墨西哥的一条河流,沿岸有一大块土地,曾是法国的殖民地,当时法国当局曾把犯人流放到这里。
②达赛(1777—1844),法国化学家,发明家。这里所说的骨胶汤,是一种廉价补品,在巴尔扎克时代,一般慈善机关都有出售,专供贫民饮用。
③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时代的作家,出生于瑞士,他的名着有《民约论》、《忏悔录》、《新爱洛伊丝》等,他的思想对一七八九年的资产阶级大革命有深刻的影响。在他阐述教育思想的著作《爱弥儿》里,曾激烈反对青年玩纸牌,认为玩牌会给青年带来不良影响,巴尔扎克在这里引用的不是卢梭的原句,而是凭自己的意思引申卢梭的思想。
黄昏时分,各赌馆只是一首平凡的诗歌,但是,它的效果却象一出流血的悲剧那样有保证。这时各赌厅都充满了看热闹的人和赌客,一些穷老头子,为了取暖也到赌馆里来徘徊。这里那里,处处可以见到紧张的脸孔,狂欢的场面,从饮酒开始,而准备以跳进塞纳河结束。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小天地里,登场人物实在太多,使你无法面对面地看清楚赌魔的真面目。入夜以后的赌馆才是一支真正的大合唱曲,在那里整个队伍都在唱,乐队的各种乐器,也都有腔有调地吹奏起来。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有身分的人来找消遣,他们到这里来花钱,就象花钱看戏和吃馆子,或者象他们到一间阁楼寻欢,用廉价购来三个月的痛悔①。但是,你可知道一个焦急地等待赌馆开场的人心中会有多么大的疯狂和劲头?早上和晚上的赌徒之间的差别,恰象一个没精打采的丈夫,和一个徘徊在爱人窗子下急得要命的情人之间的差别那样大。只有在早上,勾魂夺魄的嗜欲和真正骇人的需要才会到来。在那样的时刻,你可以欣赏到一个真正的赌徒,一个没有吃过饭、没有睡过觉、没有别的生活、没有别的思想的赌徒,他那么全神贯注地急于要翻本,不断加大赌注,想一下子把输掉了的钱捞回来,他真是心痒难熬,总希望能赌出一个三十和四十点来。在这个可诅咒的时刻,你将会看见一些宁静得可怕的眼睛,一些可以使你着迷的脸孔,一些可以把纸牌翻过来,并把它吞掉的眼光。因此可以说,赌馆的最妙不可言的时刻,是它每天刚开场的时候。
①这里是指去嫖下等妓女,染上性病的结果。
如果西班牙有斗牛,古罗马有角斗士,巴黎也可以有它的王宫市场来自豪,在这里,扣人心弦的轮盘,给人带来了欣赏血溅沙场的快乐,却不致使观众有滑倒在血泊中的危险。如果你想偷看一眼这个决斗场,那么,请进!……多么简陋呵!齐人高的糊壁纸上沾满油垢,墙上没有一幅使人看了头脑清醒的图画。在那儿,甚至连一个便于上吊的钉子都找不到。地板已经破旧,而且很脏,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大厅中央。一些普通的草垫椅子,密密地摆在桌子四周,桌上的绿毯已经给金币磨破了,奇怪的是到这里来寻找财富和奢侈,终至倾家荡产的赌客,竟然对这样的简陋设备毫不在意,人类这种完全相反的现象,可以说,凡是人的精神对它自身起了强烈的反作用时,便随处可见。一个在恋爱中的男子,愿意把他的情妇置于绮罗丛中,让她穿上东方柔软的丝绸,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却是在粗硬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达到权力的最高峰,同时自己却不惜奴颜婢膝卑躬屈节。商人在一间又湿又脏的铺子里辛辛苦苦地赚钱,却在别处盖起高楼大厦,有朝一日,他的儿子,来得太早的继承人,将因为兄弟阋墙而拍卖财产,被从大厦里赶出去。总之,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一家赌馆更令人厌恶呢?多么奇怪的问题呵!人类总是爱和自己闹对立的,他用自己目前的痛苦哄骗自己的希望,又用并不属于自己的前程,来欺骗目前的痛苦,人类的一切行为,无不打上自相矛盾和软弱的烙印。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不幸更完整的了。
当这年轻人走进赌场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几个赌客。三个秃顶的老头子,懒洋洋地围坐在铺着绿毯的桌子旁边;他们那石膏般苍白的脸孔,和外交官的脸孔一样不动声色,表明他们的精神已经萎靡,他们的心情早已不惯于激动,即使是把老婆的陪嫁孤注一掷也无动于衷。一个黑头发、橄榄色脸孔的意大利青年,默默地支着肘子,坐在赌桌的一端,似乎在倾听那种老是在赌徒耳边叫唤的秘密预告:是的!——不是。这个南国青年心里渴望的是黄金和火热的生活。七八个看客站成一条长廊,在等着看命运给他们安排的各种场景,赌徒的脸色,银币和钱耙子的动作。这些游手好闲的人站在那里,寂然不动,聚精会神,就象老百姓站在沙滩广场①上,等待看刽子手砍掉人头。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穿着破衣服,一手拿着记录簿,一手拿着大头针,把已出过的红点或黑点做出记号。这是一个现代的坦塔罗斯②,他是那类只能在他们时代的一切快乐生活之外过日子的人物,是一个没有钱财,却喜欢在想象里下赌注的吝啬鬼;是那种以虚构的空中楼阁来安慰自己的穷苦的半疯子,他喜欢与恶习和危险玩耍,就象年轻的神甫在做白弥撒③的时候,用圣体戏耍那样。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狡猾的投机家,他们是赌场中善看风色的老手,象古代的苦役犯,再也不怕船上的漕刑,他们到这里来只想碰三下运气,赢了钱立刻就拿走,因为他们要靠这些钱来生活。赌场里的两个老伙计袖着手在大厅里懒洋洋地踱来踱去,不时从窗口向花园了望,象是有意拿他们扁平的脸孔做招牌,给过往的行人看。正当庄家和帮手以冷酷的眼光向赌客狠狠地扫了一眼,并用尖细的声音嚷道:下注吧!的时候,恰好那青年人打开大厅的门走进来。场内的空气顿时显得更沉寂了,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看新来的赌客。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老人们发呆了,赌场的雇员都怔住了,所有看客,甚至那位狂热的意大利赌徒,在看见这陌生人的时候,心中都掀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情绪。因为在这个赌场里,即使痛苦也应当不动声色,穷困也应装作快乐,绝望时也要彬彬有礼,在这种场合里,要得到别人的怜悯,难道不需要有极大的不幸?要引起别人的同情,难道不需要十分的软弱?或者要使这里的人灵魂受震动,难道不需有异常凄惨的外表?事实上,当那位青年人走进赌厅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赌徒冰冷的心都打动了,因为引起这种新的感觉的种种条件,在这青年人身上恰恰都已具备。何况,即使是刽子手,面对被以革命的名义判决砍掉金黄头发的脑袋的处女,有时候不是也会为她们一洒同情之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