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先生,”她沉默了一会说,“您还未告诉我有关您个人的事呢。我很想听听您在战场上冒的险。您讲的拿破仑的事我是很喜欢听的,但我听了心里难受……要是您不再推辞……”
“她说得对,”贝纳西轻声喊道,“这一路上,您该为我们讲一个有趣的遭遇。开始吧,讲个好听的,类似您讲过的在别列津纳河扛桥桩的故事。”
“好些事我已经想不起来啦,”热奈斯塔说。“有些人什么怪事都会遇上,可我从未成为某则故事的主角。好吧,那我就讲一讲仅有的一件好笑的事。那是在一八〇五年,事情发生在奥斯特利茨。当时我只是远征大军中的一名少尉。在攻下乌尔姆城①之前,我们还有好几仗要打,其中骑兵的打法很奇特。当时,我在缪拉元帅的麾下服役,他的脾气是不打废牌②。我们在战场上刚一交手,就拿下了一方地盘,那里有好几处美丽的庄园。当天晚上,我们团在一座美丽的城堡的花园里安营扎寨。城堡里住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伯爵夫人;我当然也住在她家里。我在城堡里四处巡视,防止抢劫之类的事发生。我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一名中士正用枪粗暴地威逼伯爵夫人顺从她自然不愿顺从的事,因为他太丑了。我一刀撩开中士的枪管,枪里的子弹打中了一面镜子;我反手又是一刀,将他砍翻在地。家人们听到女主人的呼喊和枪声,纷纷赶来向我进逼,打算捅死我。夫人用德语向他们喝道:‘住手!这位军官救了我的命!’就这样将他们喝退了。夫人送给我一方手帕,那是一方漂亮的绣花手帕,我至今还保留着。她对我说,我随时可以在她的领地找到安身之处,倘若我心里不愉快,无论是什么性质的事,都可以得到她亲姐妹或忠心朋友般的对待。总之,她这一席话有一股巨大的魔力。这位女子美若天仙,娇小得象一只小母猫。我们一块儿吃了晚饭。第二天,我已经发疯似地爱上了她;可是,第二天我们得开赴根茨堡前线,我只好怀揣手帕离开了她家。战斗打响了;我对自己说:‘让子弹冲我来吧!上帝呀,飞过我头顶的弹雨中,难道没有一颗是给我的?’可我不希望腿上中弹,那样我就回不了城堡了。我并不挑剔,只希望胳膊上有条大伤口,好得到公主的包扎和爱怜。我发疯似地扑向敌人。可是我运气不佳,一仗打完,依然平安无事。再也见不到伯爵夫人啦,我得往前走。故事完了。”
①德国西部巴顿-符腾堡洲的城市。
②缪拉以勇猛著称。“打废牌”也叫“垫碑”,在扑克游戏中因出不了同样的花色,垫似无用的牌作过度。这里用来比喻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
一行人来到贝纳西的住宅;主人跨上坐骑,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热奈斯塔将儿子托付给厨娘,医生返回时,她已经带走阿德里安,将他安置在格拉维埃先生住过的那间房间里了。医生吩咐厨娘,在他自己房里为年轻人支起行军床,他用的是命令口气,根本不容她提出任何异议,雅柯特惊讶极了。吃过晚饭,少校登上格勒诺布尔的归途,由于贝纳西反复向他保证,孩子不久便会恢复健康,所以他颇感欣慰。
十二月初,也就是将孩子托付给医生八个月以后,热奈斯塔被任命为驻扎普瓦捷的团队的中校。他正打算把即将赴任的消息函告贝纳西,恰巧接到了对方的来信。这位朋友在信中向他宣布,阿德里安已经完全康复。他写道:
“孩子长得又高又大,身体棒极了。自从您和他分手以来,他向比蒂菲学到了不少本领,已经成为一名好射手,枪法和我们的偷猎者本人一样好;此外,他身体轻捷,健步如飞,还是一个好骑手。在他身上,一切都变了。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不久前象个十二岁的娃娃,如今已长成二十岁的模样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充满自信。这是个男子汉,您现在该考虑他的前途了。”
“明天我一定得去看望贝纳西,顺便听听他的意见,我该怎样安置这个小伙计,”热奈斯塔前去参加手下军官们的告别宴会时心中思忖着,因为他没有几天可以留在格勒诺布尔了。
中校宴罢归来,仆人交给他一封信,送信人回去以前等了他很久,想取走回信。虽然由于军官们一再祝酒,灌得他头脑昏昏沉沉,热奈斯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他以为这孩子写信求他满足年轻人的什么怪念头,就随手将信放到桌子上。等到第二天,香槟的酒力过去,他才拿起那封信:
“亲爱的爸爸……”“啊!这小鬼头,”他自言自语地说,“每次有求于我,你都少不了拍我的马屁!”他往下念去,读到下面这几句话:“好心的贝纳西先生死了……”信从热奈斯塔手中掉到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继续读下去:“噩耗传出,全镇一片懊丧,尤其使我们惊愕的是,贝纳西先生头天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患病的症候。前天,他似乎预感到不久人世,出去探望了所有的病人,连最远的也不例外。他逢人就说:‘再见,我的朋友们。’他象平时一样,五点左右回家和我共进晚餐。雅柯特发现他脸色泛红,红得发紫;那天因为天冷,她没有给他洗脚。往常她发现先生脸上充血,总逼着他洗脚的。为了这,可怜的厨娘两天来眼泪汪汪地不断哭喊着:‘要是我替他洗了脚,他可能现在还活着哪!’那一天,贝纳西先生走得饿了,所以吃得很多,也比往常快活。我和他大乐特乐,我还从未见他那样笑过。晚饭后七点光景,从圣洛朗-杜邦来了一个人。他是为一宗急症来找他的。先生对我说:‘我得走一趟;可是我吃的东西还末消化,我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骑马代步,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这会致人死命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发了。乡邮员高格拉九点钟左右给贝纳西先生送来一封信。雅柯特洗衣服洗累了,便将信交给我,嘱咐我在我们房里的壁炉上为先生准备好晚茶,因为我还睡在他身边那张行军床上。雅柯特先去睡了。我灭了客厅的火,上楼等候我的好朋友。我将信放到壁炉炉台上的时候,忽然受好奇心的驱使,看了看邮票和笔迹。信寄自巴黎,寄信人的地址好象是一个女人写的。我和您谈这件事,是因为它对这次事故的发生有影响。十点左右,我听到贝纳西先生的马蹄声。他对尼科尔说:‘外头冷得要命,我有点不舒服。’尼科尔问:‘要不要叫醒雅柯特?’他连声说‘不’,然后上了楼。我对先生说:‘我为您沏好茶了。’他就象您见过的那样,微笑着对我说:‘谢谢,阿德里安!’谁知这竟成了他最后一次微笑!他立即解下领带,仿佛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这儿很暖和。’说罢,他朝抹手椅上一坐。我告诉他:‘我的好朋友,有您一封信,在这儿。’他取过信,看了封面上的字体失声叫道:‘哈!我的上帝,难道她自由啦!’接着,他的头朝后一仰,两手颤开了;后来,他将灯拿到桌上,拆开了信皮。他在读信时发出一声惊呼,那声音十分吓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见他脸色转红,并且哭了。突然,他头朝前跌倒在地。我将他扶起,发现他脸色已经发紫。‘我要死了,’他口齿不清地说,同时挣扎着直起身来。‘放血,给我放血!’他抓住我的手大声说。‘阿德里安,快把这信烧了!’他将信交给我,我就将它丢进炉膛。我呼唤雅柯特和尼科尔,但只有尼科尔听到我的叫唤。他上了楼,帮我将贝纳西先生放在我的小床上。这时,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们这位好朋友!丛那时起,虽然他眼睛大睁,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尼科尔骑着马,去请外科医生博迪耶先生时,在镇上告了急。于是,不消片刻,全镇的人都起来了。让维埃先生,杜孚先生,还有您认识的其他人率先赶来。贝纳西先生已经象死了似的,他已经没救了。博迪耶先生炙他的脚掌,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他痛风病发作,并发脑溢血。亲爱的爸爸,我之所以写得这样详尽,是因为我知道您多么爱贝纳西先生。至于我,我也十分伤心,我难过极了。我可以对您这样说:除了您以外,他是我最爱戴的人了。每天晚上,我和这位善良的先生聊天时,我受益于先生的,比在学校里学到的全部知识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