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上,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后,那情景简直难以置信。院子里,花园里,全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哭声,处处是哀号;总之,没有人再去干活了,人们互相叙述,贝纳西先生最后一次和他说了些什么;有人叙述先生为他所做的好事,连心肠最硬的人也在为别人说话;人群越聚越多,人人都想见他一面。悲痛的消息很快传开去,本区的居民,甚至邻近地区的人都想到了一块:方圆十法里之内的男男女女,姑娘和男孩,都汇集到镇上。送葬的队伍组成了,四位最早来本镇定居的乡亲抬着灵柩向教堂走去。一路上,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在贝纳西先生的住宅积教堂之间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其中大多数人象迎候教堂的圣列,跪在地上。教堂容纳不下所有的人。追悼仪式一开始,尽管人们泪水难止,里里外外却鸦雀无声,安静得在大街尽头也听得见铃声和悼歌。可是,当遗体运往先生为镇上建造的新公墓时——这可怜的人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在此入土的人——,哀号声猛然升起。让维埃先生哭着为他祈祷,在场的人一个个热泪盈眶。遗体下葬了,直到晚上,人群才渐渐散去。人们回家时,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洒满了眼泪和悲伤。第二天一早,龚德兰、高格拉、比蒂菲、乡村警察,还有其他许多人,开始在先生长眠的地方堆起一个象金字塔一样的坟头,这坟头高二十尺,上面还要植上草皮。对此,人人都出了一把力。好爸爸,以上就是三天来这里发生的事。贝纳西先生的遗嘱就摊放在他的书桌里,是杜孚先生首先找到的。我们的好朋友对他财产的使用更增加了——如果可能的话——人们对他的热爱,和对他的死的惋惜。现在,亲爱的爸爸,我请比蒂菲送上这封信,请您将回信交他带回,我等着您的指示,然后决定我的去向。您来接我呢,还是我去格勒诺布尔和您会合?告诉我,您希望我怎么做,儿谨候严命。

“再见,爸爸,专此敬请福安。

儿阿德里安·热奈斯塔敬上。”

“走!得走一趟,”军人大声说。

他吩咐备马,然后上了路。这是七月的一个早晨,天空灰蒙蒙的,风不大,因而吹不散笼罩在瘦骨嶙峋的树木和潮湿屋宇上使之面目全非的晨雾。寂静显得暗淡无光,因为有时候寂静也有鲜明的色彩。晴朗的日子里,最微弱的声音也带着欢乐;阴天里,大自然就不再是寂静,而是死气沉沉了。雾一挂在树上,就凝成水珠,眼泪似地慢慢落在树叶上。空气里万籁俱寂。热奈斯塔中校由于朋友的死和对这位朋友的深深惋惜而内心沉痛,如此凄凉的自然景色越发使他触景生情。他不由自主地将春光明媚的晴空,将他初次来访时所见的那样愉悦的山谷,同这片愁容满面的铅灰色天空以及失去苍翠外衣的山峦作了对比。这些山尚未盖上白雪,否则倒也别有一种风姿。对于朝着坟墓走去的人来说,光秃的大地是令人伤心的景色;在他眼中,这座坟墓简直无处不在。稀疏的黑杉点缀着山头,在使军官揪心的种种惨景中掺杂了另一些惨景。所以,每当他朝山谷里极目遥望时,总禁不住联想到笼罩在这个山区的灾难,联想到一个伟大的死留下的空白。

不久,热奈斯塔走到他初次来访时要牛奶喝的地方。茅屋里住着济贫院的一群孩子;他一见屋顶的炊烟,便特别想到贝纳西乐善好施的精神,决定进去以他的名义,给那可怜的妇女施舍。他将坐骑拴在树上,未敲门便推开柴扉。

“早上好,大嫂,”他在炉灶边发现了老妇人,妇人周围蹲着那群孩子,“还认识我吗?”

“喔!认识,亲爱的先生,您是在美丽的春天来我家的。您还给过我两个埃居哩。”

“拿着,大嫂,这点钱送给你和孩子们!”

“好心的先生,谢谢您。愿上帝赐福于您!”

“别谢我,这钱是可怜的贝纳西大爷给你的。”

老妇人抬起头来,看了看热奈斯塔。

“唉!先生,虽说他已经将自己的家当给了我们这个穷地方,使我们全成了他的继承人,我们却失去了最最宝贵的财富,因为他在这儿使什么事都变得顺顺当当的。”

“再见,大嫂,为他祈祷吧!”热奈斯塔用马鞭轻轻敲敲那群孩子的头后说。

他在这个小家庭的全体成员和老妇人的陪送下。上马走了。他沿着山谷的路前进,找到了通向福瑟丝家的那条宽阔的山径。他走上望得见那所房子的斜坡,不无忧虑地发现屋子的门窗都关着;于是,他回到栽着白杨的大路上。此时,白杨的树叶都脱落了。拐进大路的当口,他瞥见那位老农几乎穿着节日的盛装,独自一人缓缓走来,手上也未拿农具。

“早上好,莫罗大叔。”

“哦!早上好,先生!我想起您来了,”老头儿沉默了一会说。“您是我们已故区长先生的朋友。唉!先生,老天爷怎么不让我这个患坐骨神经痛的穷老头代替他去呀!我在这里毫无用处,可他是大伙儿的欢乐呀。”

“你知道福瑟丝家怎么没有人呀?”

老头儿望了望天空。

“先生,现在几点了?太阳也看不见了,”他说。

“十点了。”

“喔!那好,她准是去望弥撒,或者去墓地了。她每天都去的,她继承了五百利勿尔的终身年金和他的房子。可是,她为先生的死几乎疯了。”

“那你现在去哪儿,大叔?”

“去参加可怜的小雅克的葬礼,他是我的侄子。这孱弱的孩子是昨天早上死的。看来,他真是靠亲爱的贝纳西先生才支撑下来的。这些年轻人哪,如今可是没救了!”莫罗的神情半是悲叹,半是挖苦。

进了镇子,热奈斯塔勒住马,远远看到龚德兰和高格拉手里拿着铁锹和十字镐。

“喂,老伙计们,”军官向他们喊道,“我们真的遭了不幸,失去他啦……”

“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军官大人,”高格拉粗声粗气地回答,“这个我们知道,我们刚为他的坟墓铲来草皮。”

“他这光辉的一生真值得称道,不是吗?”热奈塔斯说。

“是的,”高格拉说,“除了没打过仗,他是我们这个山谷的拿破仑哪!”

热奈斯塔来到本堂神甫的住宅,看到比蒂菲、阿德里安和让维埃先生正在门口交谈,后者显然刚做完弥撒。比蒂菲见军官正要下马,立刻跑来接住缰绳,阿德里安则搂住父亲的脖子;军人被这真情的流露所感动,但在儿子面前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你已经完全复元啦,”他说,“阿德里安!你这小鬼!全靠我们可怜的朋友对你照料呀,你都变成一个大人啦!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老师比蒂菲的。”

“哈!中校,”比蒂菲说,“带我走,让我在您的团里当兵吧!区长先生去世后,我真为自己担心。他生前是想让我当兵的,那么我就照他的意志办吧。他对您谈过我的身世,但愿您既往不咎……”

“说定了,老弟,”热奈斯塔和他对击一掌。“放心吧,我会给你弄个好差使的。噢,神甫先生……”

“中校先生,我和区里所有的人一样悲痛,但我比他们更意识到我们的损失是多么不可弥补。他是一位天使,所幸他临死时末受什么痛苦。上帝用他行善的手解开了他的生命之结。他一生都在不断地向我们施以恩德。”

“不知我能否冒昧地请您陪我去一下墓地?我要和他诀别。”

于是,热奈斯塔和本堂神甫边走边谈,比蒂菲和阿德里安跟在后面,离开他们几步远。中校出了市镇,走向小湖时,发现出后有一道围墙,墙内是一大片多石的墓园。

“这就是公墓,”神甫说。“三个月前,他第一个深深感到墓地位于教堂周围所带来的不便;为了执行墓地必须迁离住宅一定距离的法令,他将自己这块土地交给镇上使用。今天,我们埋葬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我们是以安葬纯洁和美德启用这个公墓的。这么说,死亡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报酬,是吗?上帝将两个完人召回身边,不就给了我们一道训示?我们在幼年时经受了肉体的病痛,成年后又忍受过精神的痛苦,我们是不是应该走向上帝呢?请看,这就是我们为他树立的简朴的纪念碑。”

热奈斯塔看到一个金字塔型的土堆。那土堆高约二十尺,眼下还是光秃秃的,但由于某些居民勤快的手,它的边沿已开始长出绿草。福瑟丝坐在一条石阶上,抱头痛哭。石阶中央立着用带皮的杉木做成的巨大十字架。军官读出刻在十字架上的几行大字:

献给伟大仁慈的上帝,我们众人之父,太善人贝纳西先生在此长眠。为他祈祷吧!

“神甫先生,是您……”热奈斯塔问。

“不,”神甫说,“我们仅仅把回荡在群山之上远及格勒诺布尔的话刻在了上面。”

热奈斯塔默默地伫立片刻,然后走到福瑟丝身边;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军官对神甫说:

“待我退休以后,我要来此地和你们一起安度余年。”

一九三二年十月——一八三三年七月。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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