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大路上时,遇到一个没有手的十岁的穷孩子。我想,准是仁慈的上帝满足了我的心愿,我可从未象那天夜里那样祈求过上帝啊。我对自己说:让我来照顾这个穷孩子吧,我们俩一起要饭,我来当他的母亲;两个人一起干,会干得好一些;也许为了他,我比为自己更有勇气活下去!起初,那孩子好象很快活,事实上他也不能不快活,因为他想怎么样,我就怎么做;我拿最好的东西给他吃,我简直成了他的奴隶,他对我也非常专横;但我觉得这样总比我孤身一人强。唉!后来那小酒鬼得知我在裙腰里藏着一枚二十法郎的金币,竟咬开缝线,偷走了我的钱——那是我可怜的鬈毛狗的身价呀!我本打算用这钱为狗做一场超度弥撒的。这个缺手的孩子,真叫人心寒!这次失窃使我对人生更丧失了勇气。这么说,除了死在我怀里的小东西以外,我什么也不能爱了。想不到有一天,我看到一辆漂亮的四轮敞篷马车驶上傍靠埃歇尔镇的山坡。马车里坐着一位象圣女马利亚一样美丽的小姐,还有一位和她长得一样的男青年。那青年抛给我一枚银币,还问那小姐:‘看见那漂亮的姑娘了吗?’贝纳西先生,只有您才能理解,这句赞美的话为我带来多大的幸福,这类赞美词以往我从未听到过;不过,那位先生本不该给我钱的。当时,千百种难以名状的思绪涌上我的心头。我开始奔跑,走小道抄到他们前面。我一口气跑到埃歇尔山坡的岩石堆中,比缓缓驶上坡道的马车快了许多。我又见到了男青年,他发现我站在那里也很惊奇。我得意极了,心也跳到了嗓子眼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将我朝他那里吸引。他认出了我,我又奔跑起来。我心想,他和那位小姐一定会停下来观赏古兹的瀑布;他们下车后,又看见我站在大路边的核桃树下。他们俩好象对我很感兴趣,开始盘问我。在这之前,我从未听到过象这位英俊的青年和他的妹妹——那准是他的妹妹——那样温柔的嗓音;他们说的话,我想了整整一年。我时刻希望他俩再来,倘若能对这位年轻的旅客再看上一眼,我宁愿少活两年;他看上去那样温柔!以上就是我认识贝纳西先生以前在我生活中发生的头等大事;后来因为我穿了女主人那件可恶的跳舞衣,我被辞退了。我真可怜她,我也原谅了她;倘若诸位允许我说一句实话,我就以诚实姑娘的信誉担保:尽管她是一位伯爵夫人,我认为自己要比她强得多。”
“嗯,”热奈斯塔沉默了一会说,“现在,上帝不是已经好心收下您了吗?您在这儿可说是如鱼得水呀。”
福瑟丝一听此言,便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了看贝纳西。
“我真想当个有钱人!”军官说。
这一感慨之言带来了一片沉默。
“您还欠我一则故事呢,”还是福瑟丝娇滴滴地先开了口。
“我这就讲给您听,”热奈斯塔说。“在弗里德兰①战役的前夜,”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被派往达乌②将军的大营执行军务。在回宿营地的途中,我在一条道路的拐角处迎面撞见了皇帝。拿破仑朝我看看,然后说:‘你是热奈斯塔上尉?’‘是的,陛下。’‘你去过埃及?’‘是的,陛下。’‘别走这条道,走左边那条,那儿离你的师更近。’你们一定难以想象,皇上的话音里有着多少善意。他日理万机,还要四处巡视,熟悉地形。我讲这则故事,是想让你们知道他的记性有多好,我这张脸是他熟悉的许多面孔之一。一八一五年,我还宣过誓③。不犯那次错误,今天我也许是上校了;但我从未有过背叛波旁王朝的意图;在那段时间里,我只知道保卫法兰西。我在皇家禁卫军中当了一名掷弹兵少校,尽管我浑身伤痛,我仍然风车似地驰骋在滑铁卢战场。等到大局已定,我陪拿破仑回到了巴黎;后来他抵达罗什福尔④,尽管他一再命令我离开,我还是跟随着他;我很乐意一路上守护他,以免途中发生意外。
①东普鲁士的城市,一八〇七年六月,拿破仑在此战胜俄普联军,二次大战后划归苏联版图,现名普拉夫金斯克。
②取易-尼科拉·达乌(1770—1823),拿破仑手下的大将,法国元帅。
③指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潜回大陆,进军巴黎后,他的旧部向他宣誓效忠一事。
④法国西部濒临大西洋的港口城市。
“就这样,当他来海边散步的时候,他见我在十步开外站岗,便走过来对我说:‘嗨,热奈斯塔,我们真的还没死哪?’这句话使我心胆俱裂。要是你们听见了,也会象我一样,从头到脚全身颤抖的。他指了指封锁港湾的那条英国恶棍船说:‘看到它,我真后悔没淹死在我的卫队的血泊之中!’”热奈斯塔看了看医生和福瑟丝,然后接着说:“是的,这是他的原话。我对他说:‘那些阻止您亲自冲杀、将您塞进马车的元帅,都不是您的朋友。’他激烈地喊道:‘跟我来,祖国没有灭亡。’我对他说:‘陛下,我随后就到。眼下我有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需要照料,暂且无法脱身。’所以,就是二位眼前的阿德里安,没能让我去圣赫勒拿岛。他说:‘那好吧,我从未给过你什么,不少人一只手已经攥得满满的,还向我伸出另一只手,你可不是这号人;这个鼻烟壶跟随我打了最后这一仗,我把它送给你。你留在法国吧,不管怎样国内需要有一批勇士!留在军队里,常想着我。在我军中,你是我还能看见的唯一活着的去过埃及的老兵。’说着,他给我一个小小的鼻烟壶:‘叫人在上面刻上荣誉和祖国五个字,这是我们最后两仗的历史。’不一会,他的随从和他会合,我和他们一起呆了整整一上午。皇上在海滩上来回走着,始终很平静,只偶尔皱皱眉头。到了正午,登船的事被认为绝不可能了。英国人知道他到了罗什福尔。所以,不是向他们投降,就得再穿过法兰西。我们大伙都非常焦急!一分钟就象一个小时那样难捱。拿破仑背后是波旁王朝——他们会枪毙他的;他前面是英国人——他们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物。倘若将一个请求收容的敌人从岩石上扔进大海,他们再也无法洗刷身上的耻辱。我正在犯愁的时候,不知是哪个随从向他引见了一位名叫多雷的海军上尉。这位水手向他提出了渡海赴美洲的方案。这时,海面果然泊有一艘参谋部的双桅横帆船和一艘商船。皇上问:‘船长,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那人说:‘陛下,您先登上商船,我再和一批忠诚的水手登上帆船扯起白旗驶向英舰。我们先将它点燃,然后跳入海中,您就乘机通过。’我对船长说:‘我们和你一起上!’拿破仑看了看众人,说:‘多雷船长,你要留在法国。’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拿破仑激动。说罢,他向我们打了个手势,退了回去。我临走的时候,见他迎着英国军舰去了。他完了,这他清楚。港口出了一个叛徒,是他打信号,通知英国人皇上已经到此的。所以,拿破仑孤注一掷,使用了战场上常用的办法,不等敌人接近,反而主动迎上去。真伤心呵!任何语言都描绘不了真心爱戴他的人的那种绝望的心情。”
“那他的鼻烟壶呢?”福瑟丝问。
“在格勒诺布尔,放在一个盒子里头,”少校回答说。
“如果您允许,我想去看看。这么说,您有一件他亲手碰过的东西。他的手好看吗?”
“很好看。”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又问,“请对我说实话。”
“不错,他确实死了,我可怜的孩子。”
“一八一五年,我还是个小不点儿,除了他的帽子,我什么也没看见。再说,那次在格勒诺布尔我差点被压死。”
“这牛奶咖啡真香;”热奈斯塔说,“喂,阿德里安,你喜欢这地方吗?你会看望这位小姐吗?”
孩子没作声,好象不敢正视福瑟丝。贝纳西不断地审视这年轻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
“当然啰,他会来看她的,”医生接口说,“现在我们回去吧,我还要骑马走一趟远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和雅柯特会处得很好的。”
‘那您也来和我们作伴吧,”热奈斯塔对福瑟丝说。
“遵命,”姑娘答道,“我有好几样东西要还给雅柯特太太呢。”
一行人开始向医生的住宅走去。福瑟丝因为和大家结伴而行,感到很快活,带着他们拣小路走,穿行在山间最荒凉的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