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纳西讲完他的身世,发现军人的脸上露出极为关切的神情,这神情使他心头一震。他因为得到对方充分的理解而深受感动,几乎后悔使他的客人这样忧伤,于是说:“不过,布吕托上尉,我的不幸……”
“请别叫我布吕托上尉了,”热奈斯塔突然站起来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那急剧的动作似乎显示出某种内心的不满。“布吕托土尉并不存在,我是一个无赖!”
贝纳西不无惊讶地看了看热奈斯塔,后者正在客厅里兜圈子,就象一只误入居室、寻找出路的大黄蜂。
“那么,先生,您究竟是谁呀?”贝纳西问。
“啊!是啊!”军人走到医生面前站定,但不敢正视对方。
“我欺骗了您!”他接着说,声音也变了,“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为此也受到了惩罚,因为我不能将此行的目的和搞这种可恶的间谍活动的目的告诉您。自从我窥见了您的内心世界,我宁愿挨您一记耳光,也不愿听您叫我布吕托了!在您那方面,您可能会原谅我的欺骗行径;而我,皮埃尔-约瑟夫·热奈斯塔,却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即便是上军事法庭,我也绝对不会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撒谎的。”
“原来您就是热奈斯塔少校,”贝纳西站起来叫道。他抓起军官的手,满怀深情地握着它,说道:“先生,就象您方才提到的,我们早就是未见过面的朋友了。我听格拉维埃先生谈起您的时候,早就希望和您见面。他在我面前将您称之为普卢塔克①笔下的一个男子汉。”
①普卢塔克(约46—约120,另一说为:约50—约125),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代表作为《希腊罗马名人传》。
“我和普卢塔克丝毫没有共同点,”热奈斯塔回答说,“我连您也配不上,所以我该揍自己。我本来早该直截了当地向您透露我的秘密。可是我没有!幸好我掩盖了自己的真面目,亲自来这儿打听您的情况。现在我明白了,我该保持沉默。要是我直率地那样做了,我一定会使您难过的。上帝不允许我给您招致哪怕最微小的痛苦!”
“可是我不明白,少校。”
“话就到此为止吧。我没有生病,这一天我过得很好,明天我就动身。如果您去格勒诺布尔,您在那儿又多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绝不是酒肉朋友。皮埃尔-约瑟夫·热奈斯塔的钱袋、军刀、热血,一切都属于您。总之,您的良言是播种在一块良田里了。到我退休的时候,我会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在那里当一名镇长,并且效法您的榜样。假若我没有您那样的学问,我就学。”
“您说得对,先生,一个业主将他的时间用于纠正开发乡镇中的一个小缺点,那么他为乡里所作的贡献,比得上一流的良医。如果说后者为某些人减轻了痛苦,前者却为家乡包扎了伤口。可是,您现在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能不能帮您什么忙呢?”
“当然帮得了,”少校的声音带着激动,“上帝!但我来求您帮的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亲爱的贝纳西先生。噢,我在一生中的确杀过基督徒,但杀人者也可以有一副好心肠;因此,虽说我长得象个大老粗,我还是懂得某些事理的。”
“请说呀!”
“我不想故意使您难受。”
“喔!少校,我经受得住很多痛苦。”
“先生,”军人颤抖着说,“此事关系到一个孩子的生命。”
贝纳西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打了个手势,请热内斯塔继续讲下去。
“有个孩子,”少校接着说,“若能得到持之以恒的悉心照料,还能保住性命,可是上哪儿去找愿意专为一个病人服务的医生呢?这样的人在城市里肯定没有。我曾经听人谈起过您,说您是位杰出的人,但我又担心轻信传言,怕您徒有虚名。所以,尽管人们告诉过我,这位贝纳西先生做过那么多好事,我在将孩子托付给他之前,还要亲自考察一番。如今……”
“好了,”医生说,“这孩子是您的吗?”
“不,亲爱的贝纳西先生,不是。要向您说清楚这个秘密,还得向您讲一则故事,但我自己在里面扮演的是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既然您已经向我透露了您的秘密,我当然也可以将我的秘密告诉您。”
“请等等,少校,”医生叫来雅柯特,吩咐她准备茶点,“少校,您瞧,在万物都已沉睡的时候,我这个人晚上是不睡觉的!……忧愁压在我的心头,我就用喝茶来排解它。这种饮料会给您带来某种麻醉神经的效果,使您产生一种睡意。没有这种睡意,我就活不下去。您不想喝一点吗?”
“我么,”热奈斯塔说,“我更喜欢您的埃尔米塔日酒。”
“好吧,雅柯特,给我们拿点酒和饼干来,”贝纳西吩咐女仆。
“今晚让我们一醉方休,”医生对客人说。
“恐怕这种茶对您的身体非常有害,”热奈斯塔说。
“它使我的痛风症发作得很厉害,但我没法摆脱这种习惯,喝起来太舒服了,这使我每天晚上能有一段时间忘却生活的重负。好吧,我洗耳恭听,您的故事也许能抹去我刚才回忆往事时产生的强烈感受。”
“亲爱的先生,”热奈斯塔将喝干的酒杯放在壁炉上面,说道,“打从莫斯科撤退以后,我们团在波兰的一个小城里重新结集。我们用重金购买了马匹,在那里一直驻扎到皇上驾临。在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我得向您说明,我那时有一个朋友。在撤退途中,由于受到一位中士的照料,我才不止一次地保住了性命,这位中士名叫列那,他为我所做的事,除了受军纪约束之外,足以使两个男子汉亲如兄弟。当时,我们俩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这种用木头盖成的小屋如同一个个耗子窝,一家老少都挤在里面,看上去您不信能牵进一匹马,这所简陋的小屋属于一户犹太人家,他们在那里经营许多种买卖。那位犹太老爹整天摆弄金币。所以手指没有冻僵,他在我们溃退期间,生意做得着实不坏。这号人么,他们生活在垃圾堆里,可死在金银堆上。他们的屋子建造在地窖上边,当然也是木头的;他们将自己的几个孩子塞在地窖子里,其中有位姑娘,若是收拾得干净点儿,她准是一位犹太美女。她的头发不是金色的,当时约摸十七岁,皮肤象雪一样白,双眼象丝绒一般柔润,睫毛如同老鼠的尾巴那样乌黑,加上一头浓密得足以诱人抚摸的、富有光泽的头发,她称得上是个完满无缺的尤物!总之,先生,那是在某天晚上,人们以为我已经睡了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批奇特的货物的,因为我那时正抽着烟斗,在街上散步。这些孩子横七竖八地挤在一块,活象一窝小狗,看上去还真有趣。父亲和母亲正和他们一块吃晚饭。我看着看着,忽然透过主人喷出的烟雾,发现了这位年轻的犹太女郎。她就象混在一堆粗蠢的铜板中的一枚崭新的拿破仑金币。亲爱的贝纳西,过去我从来没有时间考虑谈情说爱;可是一见那位姑娘,我就明白了以前只是顺了自己的性格;但这一次,我的头,我的心,我其余的一切,全都投入其中了。我从头到脚,堕入了情网,喔!不能自拔。我伫立在那里,抽着烟斗,专心致志地看着犹太女郎,直看到她吹灭蜡烛上床睡觉。简直无法合眼哪!整整一夜,我反复装满烟斗,边抽边在街上徘徊。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破天荒头一回,我想到了结婚。天一亮,我便给我的马装上鞍子,然后骑着它在田野里一溜小跑,足足跑了两小时,想使自己清醒清醒;就这么着,我几乎不知不觉地跑得马蹄发了炎……”热奈斯塔打住话头,神色不安地看了看这位新朋友,然后对他说:“请原谅,贝纳西,我不善言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是在别人的客厅里,我会发窘的,可是和您在一起,又是在乡间……”
“请讲下去,”医生说。
“当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我发现列那十分紧张。他以为我和人决斗,被打死了,所以正在擦枪,打算找那个打死我的人寻衅……喔!这可是朝山进香人的性格。我指着孩子们的窝,向列那透露了我的爱情。由于列那懂得当地人的方言,我便求他帮我向女孩子的父母转达我的建议,希望能和朱迪特——她名叫朱迪特——交往。先生,终于在半个月内,那对犹太夫妇每晚都让我们和朱迪特共进晚餐,那半个月里我成了最最幸福的男子。您是过来人,我一定不会让您听得不耐烦的;话虽这么说,要是您没尝到烟草的滋味,您就难以体会一个有教养的人边瞧着他的小公主,边定定心心地与列那和姑娘的父亲一起抽烟的乐趣。真是惬意极了。但我得向您说明,列那是巴黎人,是个公子哥儿。他父亲是个大杂货商,原打算将他培养为公证人,所以他有点见识;但是他应征入伍了,就不得不告别他的墨水瓶。他生就一副穿军装的身材,却长着一个姑娘的脸蛋,他还懂得一套用甜言蜜语哄人的本领。朱迪特爱的是他,所以对我的关心犹如马儿之于烤嫩鸡。正当我看着朱迪特出神并且想入非非的时候,我的列那——您瞧,他这个姓决不是偷来的!①——暗地里却进展神速;这个叛徒和姑娘串通起来,竟然按照当地的风俗成了亲,因为结婚申请要很长时间才能批下来。但他答应,万一婚事遭到异议,他会按照法国的法律和她结婚。事实上,一到法国,列那夫人又变成了朱迪特小姐。要是我早知道这件事,我准会一刀杀了列那,不让他有喘息的时间;可是父亲、母亲、姑娘和我的中士,象市场上的骗子一样串通好了。正当我抽着烟斗,将朱迪特奉为至宝一般欣赏的时候,列那却定好了约会的时间,使他的小计谋进行得非常顺利。这件被我称之为“卑鄙勾当”的事,我只对您一个人谈过;我常常自问:为什么一个人平时拿了别人的一枚金币就会羞得要死,这时竟寡廉鲜耻地偷走朋友的妻子、幸福和生命呢?这两个小坏蛋最后还是成了亲,日子过得挺美满,我还是每晚和他们共进晚餐,呆呆地欣赏朱迪特的秀色,象歌剧中的男主角一样回答她为了要我闭上眼而递过来的眼色。您能想象,后来他们俩为这欺骗行为付出了十分昂贵的代价。毫无疑问,上帝对于人间的事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