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终于带着既快活又受到侮辱的心情回来了,因为他们在两年内要受到最高警察当局的监视,每月必须到省政府去报到,而且在两年内只能居住在五天鹅小镇里。

“我会把报到登记簿送给你们签字的,”省长对他们说,“而且,过了几个月你们就可以申请免除这些限制,这是对所有皮什格吕的同谋者都适用的限制。我会支持你们的申请。”

这种限制是相当必要的,但却使几个年轻人闷闷不乐。洛朗丝笑了起来。

“法兰西皇帝,”她说,“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他还不习惯于大赦天下。”

他们到了铁门口的时候,发觉古堡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迎接他们;沿路也有好大一部分村子里的人来看他们,因为他们的历险已经使他们在全省出了名。奥特塞尔太太久久地把儿子拥抱在怀里,脸上沾满泪痕。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象呆了似的,可是充满幸福。

西默兹一对孪生子到达以后下了马,立刻引起周围人群的一阵惊叹,因为他们实在相象得惊人:同样的眼光,同样的嗓音,同样的举止。他们俩用完全相同的动作从马鞍上抬起身子,同样把腿从马屁股上面跨过来,跳下马,还用相同的动作把马缰绳扔到马头上。他们俩所穿的服装也完全相同,更使人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孪生子》①。他们穿着苏瓦洛夫式的皮靴,鞋面脚背非常合适;白鹿皮紧身骑马裤,绿色猎装上衣,金属扣子,黑领带,麂皮手套。这两个青年当时三十一岁,按照那时流行的说法,是一对风度翩翩的骑士。他们的身材不高不矮,可是体态优美,目光炯炯有神,象孩子的眼睛那样水汪汪的,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睫毛,深色头发,额角端正,脸色苍白而稍带黝黑。他们说起话来温柔得象女人,一个字一个字从他们标致的红嘴唇里优雅地吐出来。他们的行动举止比外省贵族更文雅、更有礼貌,说明他们交游广阔,见多识广,这是受第二次教育的结果,这种教育比第一次所受到的教育更重要,能使人变得完善起来。幸亏米许不断汇钱给他们,在流亡期间他们从来不缺钱,因而能够周游各地,在外国宫廷里受到很好的接待。奥特塞尔老头和神甫觉得他们有点高傲,可是从他们所处的地位来说,这点高傲也许是性格高尚造成的。从许多细微事情上都可以明显看出他们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特别擅长各种各样的体育活动。他们之间唯一可以看出的区别是气质上有点差异。弟弟迷人的地方是性格开朗乐观,正如哥哥叫人疼爱的是性格忧郁伤感。可是这种差异完全是精神上的,除非同他们长期亲密相处,否则不容易看出来。

①《孪生子》是拉丁喜剧作家普劳图斯(公元前254—184)的剧本,内容描写一对孪生子因为十分相象而被人错认,因而引起不少误会。

“啊!孩子他妈,”米许凑到玛尔特耳边说,“对这样两个英俊后生,怎么能不忠心耿耿呢?”

玛尔特用女人和母亲的眼光欣赏着这对孪生子,娇媚地向她的丈夫点了点头,紧紧地捏着他的手。全家的仆役们都得到允许去抱吻他们的新主人。

在他们被迫蛰居的七个月里,这四个年轻人曾经多次走出来散步,这是必要的,可也是不谨慎的,米许、他的儿子和戈塔尔为他们担任警戒。在美丽的星空下面散步,洛朗丝把现在同过去他们的共同生活联系起来,觉得她没法在这两兄弟中间选择一个。她对两个孪生子有同样强烈的、纯洁的爱情。她觉得她似乎有两颗心。在孪生子方面,玛丽-保尔和保尔-玛丽也不敢谈起他们近在眼前的竞争。也许他们三人都等待着命运来决定吧?这种心情肯定对洛朗丝是有影响的,因为,看得出来,她犹豫了片刻以后,才挽起两兄弟的臂膀向客厅走去,后面跟着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他们粘在两个儿子身上,连续向他们问话。这时候,家人奴仆们齐声欢呼:“五天鹅家族万岁!西默兹家族万岁!”洛朗丝转过身来,始终夹在一对孪生子当中,作了一个可爱的表示感谢的手势。

在所有的集会中,即使是在家庭成员的集会中,总有一段时间是互相观察一下长期不见面以后各人的模样的;当这几个人互相观察的时候,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向洛朗丝投射的第一眼,就在无意中被他的母亲和古热神甫看见了,他们觉得这个青年爱上了女伯爵。阿德里安是奥特塞尔的次子,他有一颗充满温情和慈爱的灵魂。纵使他以成人身分经过种种灾难的考验,他仍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这方面他同许多军人相同,这些军人过着连续不断的危险生涯,根本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他们仍然保持着贞洁的心灵;因此年轻人的羞怯腼碘仍然重重地压在阿德里安身上。他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他的哥哥形象粗鲁,是个伟大的猎手,无畏的军人,坚决果断,可是讲求实际,智力迟钝,缺乏细腻的情感。一个完全偏向内心,另一个完全注重行动,不过两个人都有同样的荣誉感,按照他们的贵族身份这是很必要的。

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虽然矮小、消瘦而且生有栗色头发,但是看上去孔武有力;他的哥哥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而且是金黄头发,看上去却很软弱。阿德里安属神经质类型,内心十分坚强;哥哥罗贝尔虽然属淋巴性体质,却喜欢显示体力。在同一个家族里出现这种怪现象,内中原因十分值得探讨;但是在这里我们仅仅用来说明为什么阿德里安在他哥哥身上不会遇到他的情敌。罗贝尔象个亲戚般热爱洛朗丝,象个贵族般尊敬她是同一阶级的人。在感情方面,罗贝尔·德·奥特塞尔属于这样一种男人,他们把女人视为男人的附属品,只限于在肉体方面享有当母亲的权利,他们要求女人十全十美,却不给她们任何地位。照他们看来,允许女人进入社会、参与政治、当家做主,那就是社会秩序的大混乱。这种原始人类的陈旧观念同我们今天的看法相去甚远,以致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对这种看法感到愤慨,包括那些不愿意享受新派人物让她们享受的灾难性自由的妇女在内。不幸的是,罗贝尔·德·奥特塞尔的确有这种看法。罗贝尔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物,他的弟弟是我们当代的人物。这个区别非但没有妨碍他们哥俩相亲相爱,反而使他们团结得更紧密。在头一天晚上,这种微小的区别就被正在玩波士顿纸牌的古热神甫及其妹妹,以及奥特塞尔太太看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将来可能遇到麻烦。

洛朗丝今年二十三岁,经过孤寂生活的终日幽思冥想,以及规模宏伟的阴谋惨痛失败以后感受的忧虑,她又变成了女性,感到非常需要温情;她施展出浑身解数,变得十分迷人。她象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那么天真地展现她的柔情的全部魅力。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她只是在受苦方面才是女人,现在她想补偿这个损失,因此她就变得又娇媚又可爱,如同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是又坚强又伟大一样。

全部客人走后仍然留在客厅里的四个老人,眼看着这位可爱的姑娘有这种新的变化,不由得都有点惴惴不安。在一个具有这种性格和出身这样高贵的年轻姑娘身上,爱情会产生甚么样的力量呢?孪生子两兄弟以同样盲目的爱情爱上了一个女子,洛朗丝要挑选他们中的哪一个呢?挑选了一个,不就是杀害了另一个吗?洛朗丝享有伯爵头衔,她能把贵族头衔、无数特权和久已显赫的姓氏带给她的丈夫;也许就是考虑到会得到这些好处,哥哥西默兹侯爵宁愿自我牺牲,叫洛朗丝嫁给他的弟弟,按照古老的规定,弟弟是又穷又没有头衔的。可是弟弟愿意剥夺哥哥娶洛朗丝为妻的这个巨大幸福吗?他们离开很远的时候,这场爱情斗争还不碍事;何况他们两兄弟天天在冒着生命的危险,战争的偶然性可能解决这个困难,可是现在三个人在一起了,事情怎样解决呢?玛丽-保尔和保尔-玛丽已经到达爱情猛烈爆发的年龄,他们能分享他们表妹的眼光、表情、语言和关切吗?这会不会变成妒忌而产生可怕的后果呢?这对孪生子同样美好、而且同时出世的生命,会有怎样的将来呢?

玩最后一局波士顿纸牌时,每个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许许多多假设。奥特塞尔太太对这些疑问的回答是:她不相信洛朗丝会嫁给她的哪一个表哥。那天晚上,这位老太太得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这种预感是做母亲的同上帝之间的秘密。洛朗丝在内心深处也害怕同她的两个表哥单独在一起。经过惊心动魄的阴谋事件,两兄弟遭遇过多少危险,又经历过逃亡外国的流离颠沛,现在接下来的是这样一幕剧,这是她所从来没有想到的。这位高贵的姑娘不可能采取过激的办法:既不嫁给孪生子的这一个,也不嫁给那一个;她是一个过分诚实的女子,也不可能嫁给另外一个人而在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爱情。先不结婚,用不决定嫁给哪一个的办法,让她的两个表哥等得不耐烦,然后嫁给不管她怎样任性仍然忠实于她的那一个,这个方法只能听其自然形成,而不能有意识地采纳。洛朗丝在睡觉的时候自己对自己说,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任由命运决定。在爱情中,命运就是女人的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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