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的围墙从圆形广场的圆圈外开始。在外边,那个壮丽的半月形是由植有榆树的斜坡构成,正如猎场里面与之相对应的那个半月形是由一丛丛外国树所构成的一样。因此五天鹅阁处在这两个马蹄形所构成的圆形广场的中心。米许把从前楼下的厅堂改为马厩、畜圈、厨房和柴房。过去的荣华富贵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那个前厅,前厅的地板是由黑白大理石砌成,从猎场那里通过落地长窗可以走进去,这种小方块玻璃镶成的落地长窗,在路易-菲力浦还没有为着法国的光荣把凡尔赛宫改成医院以前,可以在凡尔赛宫看到。阁子内,一条古老的木楼梯将屋子一分为二,楼梯已经被虫蛀坏,可是并不缺少特点;楼梯一直通到二楼,上面有五个房间,可惜有点低矮。再上一层是一个巨大的顶楼。这种可敬的老宅子总是有一个四面的大屋顶,屋脊上两头各有一个铅制的装饰品,开着四个牛眼窗,芒萨尔喜爱这种圆窗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在法国建造低矮的顶楼和意大利式平屋顶可说十分荒谬,法国的天气不容许有这种屋顶。米许把饲料储藏在顶楼上。猎场在这老阁子周围这一部分完全是英国式的。离这里百步远近,有一个以前的湖沼,现在变成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鱼,还通过下面两个特点表明它的存在:其一是树顶上总笼罩着一层薄雾,其二是落日时分总有上千种青蛙、癞蛤蟆和其他吵闹的两栖动物在大叫大喊。破破烂烂的东西,幽静的树木,笔直伸展的林荫道,远处的森林,长满铁锈的铁栅栏,布满苔藓的大石块,这一切,连同许多许多细微的东西,都给这个到今天还存在的建筑物增添了诗意。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米许正背靠着一堵布满了苔藓的矮墙,矮墙上面放着他的火药筒,他的鸭舌帽、手帕、一把螺丝刀,一些破布,总之凡是他的可疑行动所必需的工具无不应有尽有。他妻子的椅子靠着阁子大门旁边的墙,大门顶上,雕刻得很华美的西默兹家的家徽和他家高贵的座右铭:

Simeurs①依然存在。米许的岳母穿着农妇服装,把她的椅子放在米许的妻子前面,使女儿可以把脚搁在椅子的横档上,不致受到地下的潮气。

“小家伙在这里吗?”米许问他老婆。

“他在池塘附近转悠,对那些青蛙和虫子着了迷了,”岳母回答。

米许吹了一声令人浑身发抖的口哨。他的儿子飞快地奔过来,奔走的迅速足以证明贡德维尔的管家平日的专横。米许从一七八九年起,尤其是一七九三年以后,就差不多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不仅使他的老婆怕他,他的岳母怕他,一个叫做戈歇的小厮怕他,女仆玛丽亚娜怕他,而且连周围方圆四十公里地的人们也怕他。也许我们应该很快地解释一下害怕的原因,这样才能从性格方面完成米许的画像。

德·西默兹老侯爵在一七九〇年便变卖了他的财产,可是事变发展得太快,他来不及把美丽的贡德维尔交到可靠的人手中。他被控与德·布伦斯维克公爵和德·科布尔亲王②通信,夫妻俩都被特鲁瓦革命法庭判处死刑,关在狱中;革命法庭庭长是米许的岳父,米许妻子玛尔特的父亲。

①拉丁文:死于斯。

②德·布伦斯维克公爵(1735—1806),普鲁士将军,一七九二年担任各国联军统帅进攻法兰西共和国;德·科布尔亲王(1737—1815),奥地利军统帅,一七九二年曾战胜法国共和国军,他同英国首相皮特被称为反对法国大革命最主要的人物。

侯爵夫妻受刑的时候,人人都带点嫌恶地注意到贡德维尔的猎场总看守米许到场观看,米许那时候已经成为阿尔西地方的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他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自幼成为孤儿,侯爵夫人把他放在公馆养大成人,委派他做猎场总看守,对他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他居然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举动,从此以后当地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只有那些狂热的爱国分子称赞他是布鲁图斯①式的人物。侯爵夫妻死后,贡德维尔这块上好的领地由国家公开拍卖,买主是阿尔西地方一个名叫马里翁的人,他是西默兹家一个管家的孙子。这个在大革命前后都当律师的人物,很害怕猎场总看守米许,便继续委派他当这块地的管理人,还给他三千法郎的年薪,以及出售木材的一份佣金。已经号称拥有上万法郎财产的米许,又是出名的爱国者,娶了特鲁瓦一位制革工人的女儿做妻子。这位制革工人是特鲁瓦城革命的传播者,革命法庭的庭长,有坚定的革命信仰,性格同圣茹斯特②很相象;后来他因为同巴贝去③的起事有牵连,畏罪自杀,以免受刑。玛尔特是特鲁瓦城最标致的姑娘。虽然她十分害羞,还是在一个共和党的节日里被她可怕的父亲强迫扮做自由女神。

①布鲁图斯,古罗马革命家,他的儿子阴谋复辟,布鲁图斯亲自判他死刑并参与执行。

②圣茹斯特(1767—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家,以刚正坚定著称。

③巴贝夫(1760—1797),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空想共产主义者,密谋反对督政府,案发后自杀。

马里翁在七年中难得有三次到贡德维尔来。他的祖父曾经当过西默兹家的管家,整个阿尔西城的人都相信马里翁公民是西默兹家族一对孪生子的代理人。只要恐怖时代没有结束,米许,这位贡德维尔的管家,忠心耿耿的爱国者,特鲁瓦革命法庭庭长的女婿,为奥布省议员马兰所宠爱,是受到大伙敬重的。可是山岳党失败以后,他的岳父自杀了,米许就成了替罪羊;人人都赶紧把其实与他毫无关系的罪行,全都套到他的头上,也套到他岳父的头上。管家顽强对抗群众的不公道;他强硬起来,采取了敌对态度,说话十分大胆。可是,雾月十八日以后,他就奉行了强者的哲学:保持高度的沉默。他再也不同舆论作斗争,他满足于采取行动,这种明智的作法使大家把他当作一个阴险狡猾的人,因为他已经拥有价值十万法郎左右的地产。其实这是因为,第一,他一个子儿也不花;其次,他得到这笔财产完全是合法的:既有他岳父的遗产,又有管家地位每年给他带来的六千法郎的分红和薪金。尽管他当管家已经当了十二年,尽管每个人都能计算出他的积蓄,可是在执政府初期,当他花五万法郎买了一所庄园的时候,大家又起来攻击这个老山岳党员;阿尔西的人们认为他是想用发大财的办法来恢复人们对他的敬意。不幸的是,正当每个人都逐渐遗忘这件事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蠢事,这件事传说时被乡下人添油加醋,又重新惹得人们认为他的性格十分凶暴。

那是一天傍晚,他与几个农民结伴走出特鲁瓦城,其中有一个是五天鹅的佃农;米许身上有一张纸跌落在大马路上,这个佃农走在最后头,就弯下身去把那张纸拾起来。米许回过头,看见那张纸在佃农手上,立刻从腰带里拔出手枪,子弹上膛,威胁那佃农——因为佃农认识字——说如果对方打开那张纸,就立刻叫他脑袋开花。米许的动作那么迅速,那么猛烈,他的声调那么可怕,眼睛里喷着火,所有的人都害怕得浑身冰凉。这个佃农当然成了米许的仇人。

德·五天鹅小姐同西默兹的两个孪生子是表兄妹,她住在五天鹅公馆,她的全部财产就是租给那个佃农的田地。童年时代,她曾经同这对孪生兄弟在特鲁瓦城和贡德维尔一起过着青梅竹马的生活,如今她只为着她的两个表哥才活着,她唯一的亲哥于勒·德·五天鹅比西默兹兄弟流亡得更早,在美因茨之役死掉了;可是由于一种相当少见的特权,德·五天鹅这个姓氏却不因缺少男性继承人而绝灭,这一点我们在下文将要谈到。米许同五天鹅这个佃农之间的这场事件,在乡间闹得沸沸扬扬,使蒙在米许身上的神秘色彩,更加深了一层。可是这件事还不是使人害怕他的唯一事件。这事过后几个月,马里翁公民同马兰公民一起到贡德维尔来了。有消息说马里翁要把这个大猎场卖给这位在政治上飞黄腾达的人物,第一执政为了奖赏马兰在雾月十八日的功绩,把他送进了行政法院。阿尔西这个小城的政界人士于是猜出了马里翁原来不是西默兹家族的代理人,而是马兰公民的代理人。这位炙手可热的参议员成了阿尔西最大的大人物。他派他的一个政界朋友到特鲁瓦州政府任职,他使贡德维尔一个佃农的儿子叫博维萨热的免服兵役,他给大家都帮过忙。因此这件买卖在当地不会有人反对,这地区在过去和现在都属于马兰的势力范围。这时是帝政时代的黎明期。今天读法国大革命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对于距离法国大革命时代仍然很近的年代发生的事件,在民众思想上竟恍若隔世。这是因为经过激烈的动荡以后,每个人都感到需要和平和宁静,所以对以前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也完全遗忘了。新的炽热的利害关系不断催得历史成熟,历史很快就老化,变成了旧史。因此,除了米许以外,谁也不会在这件买卖中追忆马里翁过去是怎样买进这块地的,人人都认为这是非常简单的一桩买卖。马里翁过去用共和国不值钱的纸币六十万法郎买下贡德维尔,现在以一百万埃居的价钱卖出去;可是实际上马兰要付的唯一款项是地产登记税,因为原来的买金就是他付的。马兰在公证人事务所当见习生时的同事格勒万,当然尽力帮助他搞成这宗徇私的买卖,参议员为了报答他,叫人任命他为阿尔西的公证人。这个消息传到五天鹅阁里的时候,米许脸色煞白,登时走了出去。消息是一个叫格鲁阿热的佃农带回来的,他的田庄位于森林和猎场之间,在那条美丽的林荫道左边。米许走出去打探马里翁在哪里,终于在花园的一条小径上单独遇见了他。“)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