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出售贡德维尔吗,先生?”

“是的,米许,是的。你的新主人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他是参议员,第一执政的朋友,他同所有的部长关系都很密切,他可以荫庇您。”

“你以前是代他买这块地的吗?”

“不能这样说,”马里翁回答,“我那时不知道拿我的钱作怎样的投资,为了安全起见,我把钱投资在国有地产里;可是我觉得我保留这块地并不合适,过去拥有这块地的那个人家,我的父亲曾经在他家当过……”

“当过奴才,管家,”米许激烈地说,“可是你不能出售这块地,我想要它,我能出价钱,我。”

“你?”

“是的,我,一点不开玩笑,而且是用响当当的金币付款,八十万法郎……”

“八十万法郎?你从哪里来这么多钱?”马里翁问。

“这个与你无关,”米许回答。然后他放软了口气低声加上一句:“我的岳父救过许多人的性命!”

“你来得太迟了,米许,这桩买卖已经说妥了。”

“你可以悔约,先生!”管家一边叫喊一边抓住他主人的手,紧紧握着,就象用钳子钳住一般,“我被人憎恨,我想变得有钱有势;我一定要有贡德维尔!你要知道,我把性命看得很贱,你得把地卖给我,否则我就开枪打死你……”

“可是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跟马兰商量商量,他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我说的话如果泄漏出去一句,我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你的脑袋,象割一条芜菁一样……”

马里翁和马兰当晚就离开了公馆。马里翁害怕了,把他同米许会面的情况告诉了参议员,并且劝他注意这个管家。马里翁没法不把这块地还给真正付过地价的马兰,而米许这个人,却好象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同意这样一个理由。马里翁为马兰帮了这个大忙以后,在政界就开始一帆风顺,连他的兄弟也是如此。一八〇六年,马兰叫人委任马里翁律师为帝国高等法院的首席庭长;等到总税务司的官职设立以后,马兰就把奥布省税务局长的职位给了律师的兄弟。咨议员叫马里翁住在巴黎,而且通知公安部长派人监视米许。可是,也许是为了不致迫使米许走极端,也许是为了更好地监视他,马兰仍然让米许当管家,但要听从阿尔西的公证人格勒万的严格管束。从这时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和爱思索的米许,就有了会干坏事的名声。参议员的地位在第一执政的统治下同部长一样有权势,马兰在巴黎的作用十分重要,他成为民法典的起草人之一,他在圣日耳曼区买了一所十分漂亮的公馆,娶了一个有钱的供应商西比埃勒的独生女儿做老婆;西比埃勒现在相当被人瞧不起,马兰派他同马里翁的兄弟一起在奥布省的税务局做事。因此马兰只来过贡德维尔一次,他把在那里的收益全部交给格勒万代管。何况,他有什么要怕米许的?他以前是奥布省的代表,米许不过是阿尔西地方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在社会上的下层阶级中,米许已经有了一个坏名声,现在资产阶级当然也有同样的看法,于是马里翁、格勒万、马兰等人不必多作解释,也不必把自己牵涉进去,就向警察局告发米许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奉警察总监指示不得不对管家严密监视的警察当局,也没有推翻这个看法。当地人人都奇怪米许怎么还能保持他的管家位置;人们都以为这是他令人害怕的结果。这样说明以后,谁还不能理解米许的妻子所流露出来的深深的哀愁呢?

首先,玛尔特是由她母亲用宗教教育抚养长大的。她们俩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制革匠的政见和行为都深感痛苦。

玛尔特每想到她被迫穿着自由女神的服装在特鲁瓦城内周游就不能不脸红。她的父亲强迫她嫁给名声越来越坏的米许,她太怕他了,不可能判断他是怎样一个人。可是这个女人觉得米许真心爱她;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对这个可怕的男人有一种诚挚的爱;她从来没有看见他做过不公道的事,也不曾有粗暴的言语,起码对她从来没有过;何况,他还尽量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可是米许认为他老婆不愿意看见他,这个可怜的贱民几乎总是呆在外边。玛尔特同米许互相不信任,处在今天我们称为“武装和平”的状态下同居。玛尔特七年来与世隔绝,人们总是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刽子手的女儿,说她是奸贼的妻子,她为此而深感痛苦。林荫道右边平原上有一处田庄,名叫贝拉什,佃户就是博维萨热,对西默兹家有很深感情的一个人,玛尔特曾经不止一次听见贝拉什田庄的人经过五天鹅阁时说:

“这是犹大的家!”

管家的相貌同第十三位使徒犹大的相貌奇怪的相象,简直可以说是两人一模一样,因此他在当地赢得了犹大这个丑恶的绰号。这个不幸遭遇,同对将来的模糊而经常的忧虑,使得玛尔特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带点沉思。世界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毫无理由地被人贬低而无法翻身的了。一个画家完全可以用香槟最美丽的一处风景为背景,给这个贱民家庭绘出一幅精彩的图画,因为香槟的景色通常是凄凉的。

“弗朗索瓦!”管家大喊一声,催促他的儿子加快脚步。

弗朗索瓦·米许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享有猎场,享有森林,以主人的身分在这里收一点小赋税;他吃果子,打猎,他既无忧虑也无痛苦;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幸福的人,这个家庭从位置上看孤立在猎场和森林之间,从精神上看由于人人憎恶而孤立在人群之外。

“把这上面的东西都给我收拾干净,”父亲指着矮墙头对儿子说,“把它们收藏好。好好地瞧着我!你总爱你的父亲和母亲吧?”孩子扑过去想拥抱他的父亲以表示亲热,可是米许转过身来移开那支卡宾枪,并且把孩子推开。——“好了!你有时很多嘴,总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他一边说一边用他象野猫眼睛那么可怕的眼睛盯着儿子。“你记着:这里所做的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泄漏给戈歇,格鲁阿热田庄或贝拉什田庄的那些人,甚至热爱我们的玛丽亚娜,那就等于杀死你的父亲。只要从今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饶恕你昨天的多嘴。”孩子哭了起来。——“别哭,不管人家问你什么,都要象个农民那样回答:我不知道!有不少人在这里转来转去,我不喜欢他们。去罢!你们俩也听见了吧?”

米许对两个妇女说,“你们也要闭住嘴。”

“亲爱的,你要做什么呀?”

米许在聚精会神地掂量一撮弹药的分量,而且把弹药装进枪膛,他把那支枪靠着矮墙放下,对玛尔特说:

“没有人知道我有这支卡宾枪,你过来,站在前面!”

这时库罗四肢站立起来,大声狂吠。

“好一只聪明的畜生!”米许喊道,“我敢肯定他们是些暗探……”

他们意识到被人暗中侦察。库罗和米许仿佛共有一个灵魂,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就如同阿拉伯人同他的马在沙漠里共同生活一样。管家熟悉库罗吠声的每一音调变化,懂得其中的含义,正如那条狗能从主人的眼睛看出他的思想,从主人身上发出的气味嗅出他的意图一样。

“我说对了吧?”米许低声对妻子嚷道,并且指给她看两个不祥的人物,他们在一条侧道上出现,正朝圆形广场走过来。

“这里出了什么事?这两个是巴黎来的人吧?”老岳母说。

“啊!他们来了!”米许喊道,“把我的卡宾枪藏起来,”他凑到妻子耳边说,“他们朝我们走来了。”

穿过圆形广场走过来的那两个巴黎人,其容貌可以给画家提供范本。其中一个样子象是下属,穿着一双高统翻边皮靴,翻得有点过低,叫人能看见瘦弱的小腿和似乎很脏的花色丝袜。条纹呢短裤作杏黄色,褶边很明显,钉着金属钮扣,有点过于肥大,身体套在里面显得很宽松;磨损的褶痕说明这个人是坐惯办公室的。用两种不同料子拼成的背心,上面绣满了隆起的刺绣,只在胸口上扣了一粒钮子,使这个人显得不修边幅,他的黑色螺旋状鬈发遮住额角,沿着两鬈一直垂下来,更增添了不修边幅的神气。两条钢表链吊在短裤上。

衬衫上饰着一块蓝白颜色上有浮雕的玉石。上衣是肉桂色,很可吸引漫画家的注意,因为上衣的背后有一条长尾巴,同鳕鱼的尾巴十分相象,以致人们就用鳕鱼尾巴称呼这种服装。这种服装流行了十年,差不多同拿破仑的帝政一样长。领带松松垮垮,有无数皱褶,可以使这个人用领带来遮盖颜面,一直遮到鼻子上。他的长满粉刺的脸,又大又长的红鼻子,通红的两颊,没有牙齿然而十分威严和贪吃的嘴巴,戴着大金耳环的耳朵,低矮的脑门,都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只是在两条裂缝似的小眼睛的陪衬下,他的样子就变得十分可怕了。这两只眼睛象猪眼睛安放在人身上,流露出顽固不化的贪欲和带嘲弄意味的凶残,也可以说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凶残。这双锐利和富有侦察力的蓝色眼睛,冷冰冰的令人寒心,可以用作警局标志的模型,因为大革命时期治安当局曾经以眼睛作为警局的可怕标志。他戴着黑绸手套,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他大概是一个官吏,因为他的举止,拿鼻烟塞进鼻子的样子,都表现出一个下级官吏的官僚架子;他会大模大样地在文件上签字,而且来自上峰的命令也能使他威风一时。另一位的服装同这一位格调相同,可是十分时髦,穿着的方法也很讲究,每一细小部分都精心安排,走起路来,那双苏瓦洛夫式靴子就咯吱咯吱作响,靴子上头是一条紧身长裤,上衣外面罩着一件短外套,这是克利希保王党和大革命时期的金色青年们①所采用的贵族式样,可是这种服装比克利希保王派和金色青年们都存在得更长久。在那时代,有些时装流行的时间比党派的生命更长,这是社会动乱的标志,一八三〇年已经向我们显示了这种情况。这位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他的举止有上流社会风度,他戴的饰物很值钱。他的衬衫领子一直高达他的耳朵。他那自命不凡的神气几乎到了傲慢无礼的程度,说明他的内心隐藏着一种优越感。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没有一滴血;他那扁平而纤细的鼻子带有死人头骨上的鼻子那种嘲弄的模样;他的绿眼珠深不可测,眼神的小心谨慎和他那张紧闭的薄嘴唇不相上下。同这位又瘦又干瘪的年轻人相比,第一个人就好象是个温和的人了;年轻人挥舞着一根藤杖,杖顶的金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第一个人可能亲手砍下一颗头颅,第二个人却能把无辜者、美貌的人和有道德的人引诱进诽谤和阴谋的罗网,然后冷酷地把他们溺死或者毒死。那个红脸的人可能用粗鄙的笑话来安慰他的牺牲品,另外一个可能连微笑一下也不肯。“)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