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卡斯的报纸停办已经六个月了,他到处找工作做,都没有着落。人们把他当作危险人物,对他恶语中伤,说他写了几篇文章和一本谤书,断送了一宗金融和实业交易。人们认为他是某银行家的喉舌,据说银行家重金收买了他,而他呢,大概也期待着银行家为报答他的忠心而给他一些恩宠。五年来的政治斗争使马尔卡斯心力交瘁,他对人情世事无不厌倦。他被人看成是个政治雇佣,而不是一位伟大的统帅。他得为谋生而殚思极虑,因而影响了事业上的发展;他深受艰难竭蹶之苦,对于金钱能左右人心的世风大为懊丧。因此他隐居在阁楼里,每天赚三十个苏,这笔菲薄的收入甫可维持生计。他独自冥思默想,好象他周遭的荒漠愈益扩大开来了。不过他仍然阅读报章,以便了解时势。波佐·迪·博尔戈①有一个时期便是这么处世的。马尔卡斯大概在酝酿一个东山再起的进攻计划;或许,他已习惯于韬晦,用悠悠长思来引咎自责。不过他并没有向我们解释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的生活是一个难以揆情度理的综合体,种种高雅喜剧场面就隐藏在这个综合体下,很难跟你说清楚。比方说,在金山银山脚下即使设置了许多岗哨,但是形同虚设,财富依然不翼而飞;在巴黎荆棘地②里的长期逐鹿;为求职求情而气喘吁吁地奔波;在低能儿身上使尽计策;由于一个笨女人的影响,预订的计划就一个个流产;和店主们开各种会议,可是他们一心只想用自己的资金换回戏院里的包厢、贵族爵位和优厚的利息;种种希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然后一下子摔到岩礁上;彼此矛盾的若干利益凑合在一起,于是产生种种奇迹,双方共同走了一个星期的路程后,遂又分道扬镳;一个象听差一样无知无识的笨伯却比有才华的人走运,甚至可以获得荣誉勋位勋章,而这种令人沮丧的事情总是屡见不鲜。其次,还有这种事情(马尔卡斯称之为愚蠢的计策)发生;你拍拍某人的肩膀,他似乎被你说服了,向你点头,表明一切都马上会安排妥当;可是到了第二天,这块富于弹性的橡皮被压缩了一会儿后在夜间又复原了,甚至还膨胀了,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于是你又重起炉灶干起来,到头来你终于明白了,你打交道的对象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见太阳就干硬的胶泥。

①波佐·迪·博尔戈(1764—1842)是沙俄派驻巴黎的大使,他在复辟时期对法国政治起着巨大的影响。

②“巴黎荆棘地”是巴尔扎克对巴黎这个高等社会的蔑称,他视巴黎为险恶莫测、荆棘丛生的荒原,涵义至深。

这些成千上万件令人泄气的事儿,把人的精力倾注在种种无谓的事情上所造成的巨大损失,做好事难而又难,干坏事易如反掌;两场大赌博,赢两次,输两次;一个国务活动家,长着一个榆木疙瘩的头,戴一副油漆假面具,一头假发,可是还有人崇信他,真叫人不由得恨上心头,——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与其说使马尔卡斯丧失了勇气,还不如说暂时使他沮丧。在有钱的日子里,他的双手却握不住钱,他把钱全部寄到家里,给他的兄弟姊妹,给他年迈的父亲,并以此为无上乐趣。他就象下野后的拿破仑,每天三十苏足矣;大凡有能耐的人,在巴黎每天总能挣上三十苏的。

马尔卡斯叙述自己的经历时,不时地夹进去一些感想、格言和足以显示出一个伟大政治家的种种见解。当他叙述完毕后,我们就有关法国和欧洲的局势提了几个问题,彼此有问有答,这些都足以向我们证明,马尔卡斯是一个真正的国务活动家。因为,一旦人们愿意深入到种种难题中去时,那么他们的本领轻而易举地就能被判明。对于那些高级人士,是有识别其真面目的Schibboleth①的;我们虽然还没有进入圣殿,但却属于现代莱维人②的部落。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们无足轻重的生活中隐藏着自己的打算,于斯特已经实现了他的计划,我自己的也即将要实现。

①原苏格兰共济会员习惯使用的暗语,意为“口令”,源于圣经故事。

②莱维人是以色列的一个部落,他们忠心耿耿为圣殿服务,却永不能当教士。这儿引伸为知道政治生活内幕的人。

交谈结束后,我们三个人都走出公寓,趁还没吃晚饭这点空闲时间,到卢森堡公园去溜达一下。在漫步过程中,我们的谈话始终很严肃,谈到了政治局势中令人痛心的事情。我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人都发表自己的看法,加上自己的妙语,逗笑的话或警句。谈话的内容不再限于那位政治斗争的战士马尔卡斯刚才向我们叙述的波澜壮阔的政治生活,也不再是在高乃依公寓里搁浅的航海家可怕的独白;现在进行的是一场对话,两个受过教育的青年人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作出评价,他们在一位高手的指引下想方设法要弄清自己的前程。

于斯特问道:“您为什么不耐着性子等待一个好机会呢?有一个人①从七月革命以后,既懂得出头露面,又始终不被政治浪潮淹没,您为什么不学学他的样儿呢?”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们并不是对机缘的每条线索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卡雷尔②的立场跟那位演说家③的立场是一致的。这位思想阴沉的青年人,尖酸刻薄的才子,脑子里对整个政府都很熟悉。而您所说的那个人呢,他只是在每个事件过去以后才坐到马屁股上。两人相比,卡雷尔是个本领高强的人。唉!是的,一个当了阁员,另一个却仍旧是报人。那个虽不完美无缺但却敏感善处的人存在下来了,而卡雷尔却死了。我提请你们注意:这个人花了十五年时间走他的路,而且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可能会在政权的大道上夹进两辆满载阴谋狡诈的大车中间被碾碎。他没有拉帮结派,不象梅特涅④那样有恩准的宫殿,也不象维莱勒那样有密密麻麻的多数派搭成的庇护所。我相信目前这种局面维持不到十年,因此,尽管我眼下处境并不很好,但也来不及挽回局面了,因为若要不被我预见到的这场运动清除掉,我必须早早占据一个上层位置才行。”

①指梯也尔。

②卡雷尔(1800—1836),法国政论作家,《国民报》创办人,激烈反对七月王朝,后在一次决斗中丧生。

③指梯也尔。

④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曾任驻法大使,奥国首相等职。

“您说的是什么运动呀?”于斯特问。

“一八三〇年八月,”马尔卡斯把手向巴黎方向一伸,语气庄重地回答说,“八月运动,是由捆麦秆的青年发动的,是由催促庄稼成熟的知识分子发动的,但是八月运动却忘掉青年和知识分子了。青年将会象蒸汽机的锅炉一样爆炸。法国的青年找不到出路,他们被埋没的才能、合情合理而又不知足的抱负象山一样郁积着。他们中结婚的人也不多,各家各户不知道如何打发他们的孩子。这些群众行动起来后将会发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声音呢?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们将投身到目前的时局中去,把它闹个天翻地覆。现在的法律灵活多变,对老中青不同世代的人都能管束,当年罗马帝国面临蛮族入侵时都还没有制订过这种法律。现今的蛮族人就是知识阶层。这些多余的法律此刻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在我们中间发挥作用。政府是个大罪犯,它从两个强大的阶层中获取了一切,却翻脸不认它们,它被荒谬绝伦的约法捆住了手脚,完完全全成了祭品。路易十四,拿破仑,英国,从来都极其重视青年知识分子。现在,法国青年被新的法制、选举原则的苛刻条件、内阁宪法的各种弊端置于死地了。若察看一下当选议会的组成情况,你就找不出一个三十岁的议员来。当年的黎塞留,马扎兰,丢兰纳①,柯尔柏,皮特,圣茹斯特,拿破仑,梅特涅亲王等等,都是年纪轻轻就名扬海内,要是在今天,他们别想在议会里捞到一官半职,伯克,谢立丹,福克斯等人②也别想坐到议会的交椅上。早就应该把政治成年的年龄定为二十一岁了,早就应该免去当选资格的一切附加条件了③;可是各省选出来的尽是象现在这样一批议员,这些人毫无政治才干,每说一句话就犯语法错误,在这班人当中,整整十年才勉强产生一个国务活动家。人们可以猜测未来的局势,但是无法预见局势本身。眼下,人们把全体青年都逼成共和党人,因为青年们希望在共和体制下获得自身的解放。他们将纪念那些在人民中涌现出来的青年代表和青年将军!政府的轻举妄动,只有它那种搜刮民脂民膏的劣迹才能与之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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