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革命之后,马兰经过阿尔西时,曾对格勒万说:“你想要十字勋章吗?”——“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格勒万答道。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彼此忽略过,两个人自始至终相互开导,相互出主意。一个从不妒忌,另一个既不狂傲,也没有刺伤人的自命不凡。马兰一直不得不注意考虑格勒万的问题,因为德·贡德维尔伯爵正是格勒万的全部骄傲。格勒万觉得自己就是德·贡德维尔伯爵,正如德·贡德维尔伯爵自己是德·贡德维尔伯爵一般。

七月革命时期,格勒万自感年老力衰,不再经营伯爵的产业,伯爵由于年迈和参与政治风暴也已精疲力尽,打算从此平静度日。七月革命以来,两个老头彼此都很放心,但是再不象以前那样彼此需要,也就不常见面。伯爵到自己的地产上去或返回巴黎时,常来看望格勒万。而伯爵在贡德维尔小住期间,格勒万只去拜访他一两次。他们的子女之间则没有任何联系。无论是凯勒太太还是德·卡里利阿诺侯爵夫人,在格勒万小姐与针织品商人博维萨热成亲之前也好,成亲之后也好,与她都不曾有过任何联系。这种并非故意为之抑或真正的蔑视总是使赛弗丽娜大惑不解。

格勒万在帝政时代是阿尔西市市长,对任何人都热心相助,在他任职期间,调和了、预见了许多难题。他直爽坦率,和善廉洁,使他得到了整个阿尔西行政区的敬重和爱戴。何况每个人尊敬他,就是尊敬一个拥有德·贡德维尔伯爵的好感、权势和威望的人。不过,自从公证人停止活动,也停止参与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的这八年来,阿尔西城的人们对他的往昔几乎忘诸脑后了,每个人都预料很快就会看到他死去。

格勒万效仿自己的好友的榜样,似乎是混日子,而不是生活。他根本不露面,终日种植自己的花园,修剪树木,巡视蔬菜、叶芽。象所有的老头一样,他象死尸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生活极为规律。他和自己的朋友吉盖上校一样,黎明即起,晚上九点以前就寝。他象吝啬鬼一样饮食很有节制,很少喝酒,但是喝的都是上等美酒。他既不喝咖啡,也不喝烈性饮料,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园艺要求的活动。不管天气怎样,他总是穿同样的衣裳:油光锃亮的大皮鞋;厚袜子;灰色莫列顿两面起绒呢的裤子,有褡绊而没有背带;天蓝色薄毛料的宽大背心,角质钮扣;与裤子面料相同的灰色莫列顿两面起绒呢礼服。头上戴一顶水獭鸭舌帽,即使在家也不脱下。夏季,鸭舌帽换成一顶黑色丝绒无边圆帽,一件铁灰色的毛料礼服代替了莫列顿礼服。他身高五尺四寸,象身体健壮的老人那么肥胖。他的步履跟所有蹲办公室的人一样,本来就很缓慢,这样一来,步履就更沉重了。天一亮,这个老好人就穿衣起床,同时细心盥洗。他自己刮脸,然后到花园里转一圈,看看天气,看看气压表,自己打开客厅的护窗板。最后他中耕,锄草,除虫,反正总有事干,直到午饭时分。用过午饭以后,他继续坐在那里消化食物,直到下午两点,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他的外孙女几乎总在两点到五点之间前来看他,有时由一个女仆领来,有时由母亲陪伴。某些日子,这种机械般的生活也被打断,那就是要收以实物缴纳的地租和收入,实物都要立即卖掉。但是这种小小的紊乱只在有集市的日子才会发生,一个月也就一次。出售得来的钱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就连赛弗丽娜和塞西尔也毫无所知。格勒万在这个问题上简直跟教士一样守口如瓶。不过,这老头的所有情感最后都集中到他女儿和外孙女身上,爱她们胜过爱自己的钱。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干干净净,面孔滚圆,鬓角秃了,蓝眼睛,白发,正象无论是人还是事都抵挡不住的那些人一样,他性格中有某种专横的成分。他的唯一缺点就是长期怀恨在心,敏感,但是这个缺点非常隐蔽,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显露这个缺点,马兰也从未触动他那分敏感。格勒万一直为德·贡德维尔伯爵效劳,也一直认为伯爵感恩戴德。马兰从未侮辱或刺伤过他的朋友,对这位朋友他是知根知底的。两位朋友至今仍保留着青年时期的以“你”相称和同样满怀深情的握手。上议员从来没叫格勒万感到两人地位悬殊。他总是迎合童年好友的各种欲望,总是要什么给什么,知道这个人很容易满足。格勒万对经典的语言纯正的文学崇拜得五体投地,同时是一个优秀的行政管理人员,在立法方面具有踏实的广泛的知识,他为马兰搞过一些研究,这些研究在行政法院为法典起草者的荣誉奠定了基础。

赛弗丽娜非常爱她的父亲,她和自己的女儿不许任何其他人管老头的内衣事项。她们给他织冬天的毛袜,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格勒万知道她们的深情厚意中并没有掺杂任何物质利害考虑。父亲的遗产很可能有一百万,就是这样也不会擦干她们的眼泪,老人们对于没有利害得失的温情是十分感动的。每天离开好心老头的家以前,博维萨热太太和塞西尔都为他第二天的晚饭操心,给他送来市场上最新上市的瓜果蔬菜。

博维萨热太太一直希望自己的父亲将她带到贡德维尔城堡去,让她与伯爵的女儿们搭上关系。可是明智的老头多次向她解释,在阿尔西开着一家针织品工场,要与德·卡里利阿诺侯爵夫人或引人注目的凯勒太太保持持续的联系是多么困难。德·卡里利阿诺侯爵夫人住在巴黎,难得来贡德维尔一次。

“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格勒万总是对女儿这样说,“把一切享受都留给塞西尔吧!她将来一定相当有钱,待你离开买卖时,她一定会叫你过上阔绰、场面大的生活,你有权过上这样的日子。择一个有雄心、有办法的女婿吧,有一天你就能上巴黎去,把那个博维萨热傻瓜扔在这儿。如果我能活到见着外孙女婿那一天,我一定象指引马兰那样在政治利害的海洋上指引你们,你们一定会达到与凯勒父子相当的地位……”

这短短几句话,是一八三〇年革命以前,老公证人退休一年以后在这所房子里说的。这几句话便可以对老头那种混日子的态度作出解释了。格勒万希望活下去,打算把他的女儿、外孙女和外曾孙子女引上发迹的大道。老头子的雄心寄托在第三代身上。他这样说的时候,是梦想着将塞西尔嫁给夏尔·凯勒,所以,此刻他正为自己的希望破灭而伤心,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巴黎上层社会没有什么门子,在奥布省,除了年轻的五天鹅侯爵以外,他看不出还有谁可以当他的外孙女婿。他正在琢磨,七月革命在忠于自己原则的保王党与战胜了保王党的一派人之间造成的困难局面,通过大量金钱是否能够打开。把自己的外孙女送给傲慢的五天鹅老侯爵夫人,在他看来这孩子的幸福定要大受影响,所以他决心依靠老年人的朋友——时间来解决问题。他希望自己的最大仇敌五天鹅老侯爵夫人死去,他认为利用小侯爵的祖父、年迈的德·奥特塞尔可以引诱老侯爵夫人的儿子。老奥特塞尔当时正在五天鹅生活,他很容易为吝啬的算计所动心,这一点老公证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待事件的进展将这出戏转到五天鹅城堡时,我们再向诸位解释为什么小侯爵的祖父与他的孙子不姓一个姓。①待塞西尔·博维萨热二十二岁时,如果实在没办法,格勒万就打算与他的朋友贡德维尔商量,请自己的老友在巴黎从帝政时代的公爵中按照自己的愿望和雄心择一外孙女婿。

①下文对此并未作出交待,故事也从未转到五天鹅城堡。但在《一桩神秘案件》中对此有所说明:五天鹅家无男性继承人,于是这个姓氏由女性向下传,招赘入室,夫婿改姓五天鹅。小五天鹅侯爵即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与五天鹅家的洛朗丝小姐的儿子。

这时正是五点半钟,赛弗丽娜看见父亲坐在平台尽头一条木头长凳上,正在鲜花盛开的丁香树下喝咖啡。父亲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看出父亲已经得知了那个消息。确实,年迈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刚才遣了一个贴身男仆到朋友家来,请朋友过去看望他。迄今为止,老格勒万并不愿意过分刺激自己女儿的野心。但是此刻,在他忧伤的思绪中,各种相互矛盾的想法汹涌翻腾,他心中的秘密也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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