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塞赞的路是一条高低不平难以落足的车行道。这条道路将桥头的两个广场分开。这两个广场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为治安法院和阿尔西市政府位于倒空钱包街,然而一个巴黎人来到这里,会觉得这个地方具有十足的香槟风味而且很僻静。这里的景色是那样纯朴,在大桥广场上,驿站旅店对面,你会看到一个农庄用的唧筒井。在卢浮宫那光彩夺目的庭院中,确实也有一口差不多完全相同的井呢!

小城沉浸在深深的寂静之中,寂静笼罩着小城热闹的地方。没有什么比这寂静更能对外省生活作出解释了。一个外地人出现,哪怕他在这里呆上半天,会多么叫人心神不安;一些面孔探出每一扇窗户,怎样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居民们怎样生活在相互侦查之中,这些,诸位大概是很容易想象出来的。这里的生活已变得那样程式化,除了星期日和节日以外,一个外地人无论在林荫道上,还是在悲歌大街,在任何地方,甚至在各条小街上,都碰不上一个行人。

为什么博维萨热住宅的底层与街道、广场在同一平面上,每一位读者现在就可以明白了。广场就当院子用。前针织品商人往窗前一站,就能依次将教堂广场,两个大桥广场和通往塞赞的道路尽收眼底。他看得见信使和旅客抵达驿站旅店。开庭的日子,他可以远远望见治安法院的动静和市政府的动静。所以,虽然城堡很有贵族大老爷气派,整块石头修成,位置又极好,博维萨热却不会拿他的住宅与城堡去交换。

走进博维萨热的家,面前便是宽敞的前厅,前厅尽头为一楼梯。向右,便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客厅的两扇窗子朝着广场。向左,便是漂亮的餐厅,窗户临街。二楼是住房。虽然博维萨热家很有钱,家中的用人却只有厨娘和一个贴身女佣。这贴身女佣农妇模样,常干的活是洗衣、熨衣、擦地而不是侍候夫人和小姐穿衣。夫人和小姐已经习惯于相互使唤以便打发时间。菲莱阿斯的马匹和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本来放在驿站旅店里,自从库存的针织品售出以后,这马匹和马车便也取消、卖掉了。

菲莱阿斯回到家时,他妻子早已得悉吉盖集会的决议,并且穿上了靴子,披上披肩,要到父亲家去,因为她推测当天晚上马里翁太太一定会为了西蒙而就塞西尔问题向她来点开场白。菲莱阿斯将夏尔·凯勒的死讯告知妻子,然后天真地询问她的意见,说:“内人,你怎么讲?”这句话充分描绘出他已经惯于在各种事情上尊重赛弗丽娜的见解。然后他坐在一张沙发上,等待着回答。

一八三九年,博维萨热太太四十四岁,她保养得那么好,甚至可以充当马尔斯小姐①的替角。如果诸位能回忆起法兰西剧院那最令人着迷的赛莉梅娜②的话,就可以对赛弗丽娜·格勒万的容貌有个准确的概念:体型一样丰满,面孔一样漂亮,轮廓一样清晰。但是针织品商人的妻子个头矮小。这样,活在经历过帝政时代和复辟时期的男人记忆中的那位伟大女演员的高贵气息和塞维涅夫人式的娇态,她也就没有了。

①马尔斯小姐(1779—1847),法兰西喜剧院名演员。

②赛莉梅娜,莫里哀喜剧《恨世者》中的时髦女子,此处指马尔斯小姐。

外省生活以及赛弗丽娜十年来衣着随便,赋予这美丽的形体、美丽的面部轮廓某种难以形容的俗气,加之发胖又摧毁了线条,而在刚刚结婚的头十二年里,她那身段是妙不可言的。不过,赛弗丽娜用威严、傲慢、颐指气使的目光,用某种充满傲气的头部姿态挽回了上述缺陷。她那依然乌黑、浓密的长发,在头顶上盘成高高的发髻,使她显得青春焕发。她胸部丰满,肩膀雪白。可惜这一切全圆鼓鼓的,以致妨碍了颈部的动作。由于太胖,脖子也变短了。肉乎乎的粗胳膊尽头,一只漂亮的小手垂着,只是肉太多了一些。她周身洋溢着生命力和健康,虽然鞋子已经对脚上的肉严加约束,那肉还是鼓出来,露出鞋外。一副耳环,每一个价值一千埃居,点缀着她的耳朵。她戴着一顶花边织物便帽,缀着玫瑰红花结,穿一身平纹薄花呢的套装,粉红和麻灰条条相间,绿色镶边,底下开口,叫人能看见镶着小小瓦朗西纳花边的衬裙,披着棕榈绿的开司米披肩,披肩的尖尖一直拖到地上。她的双脚穿着棕色高帮皮鞋,好象不大自在。

“您不至于饿得等不了半个钟头吧!”她朝博维萨热投过一瞥说道,“我父亲已经吃完晚饭。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去贡德维尔,我是放不下心来吃饭的。”

“去吧,去吧,我的好人!我等你,”针织品商人说道。

“天哪,又用‘你’来称呼我!我总也叫您改不掉这个习惯了吗①?”她说,肩膀一动,意味深长。

①这是模仿贵族的习惯,夫妻之间也以“您”相称。

“从一八一七年至今,在客人面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菲莱阿斯道。

“可是在仆人和女儿面前您总是这样!”

“随您怎么说吧,赛弗丽娜!”博维萨热伤心地答道。

“您要特别注意,不要把选民的这个决定向塞西尔透露一个字!”博维萨热太太一面对着穿衣镜摆弄自己的披肩,一边加了一句。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到你父亲家里去?”菲莱阿斯问道。

“不要,您和塞西尔留在家里吧!再说,冉·维奥莱特今天不是应该把余下的钱付给您吗?他要给您送来两万法郎。他推迟三个月付款,已经三次了,这次您再不要叫他缓期。他如果付不起,您就把他的期票送到执达吏库尔泰那里去!按章办事,拿定主意!阿希勒·皮古会告诉您怎样能拿到咱们的钱。这个维奥莱特真不愧是他爷爷的孙子!借别人破产自己发财这种事,我看他都干得出来:他简直无法无天!”

“他很聪明,”博维萨热道。

“您三万法郎把店铺和主顾都给了他,那店铺肯定值五万,可是八年了,他才付给您一万法郎……”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诉讼,”博维萨热答道,“我宁愿损失钱,也不愿意去折磨一个可怜的人……”

“一个拿您耍着玩的人!”

博维萨热哑巴了。对这么尖刻的看法,他找不出言辞来作答。他望着组成客厅地面的地板花纹。博维萨热的智慧和意志逐步消退,大概可以用睡眠过多来解释。他每天晚上八点上床,第二天早晨八点起床,二十年来每天睡十二小时,夜间从未醒过。如果偶尔夜间醒来,对他来说那就是特大事件,第二天他要说上一整天。他大概花一个小时进行盥洗,因为他的妻子叫他养成了习惯,非得刮好脸,干干净净,服装整齐才能出现在她面前吃午饭。他做买卖的时候,吃完午饭出门,忙生意,直到晚饭时才回家。一八三二年以来,他用看望老丈人、散步或出外访友来代替跑生意。一年四季,他穿靴子,蓝毛料裤,白背心,蓝色上装,他的妻子直到现在还是非要他如此装束不可。赛弗丽娜逼着他每天换内衣,所以他内衣的突出特点是洁白而精致。对外表这样注意,在外省是很少见的,这就使得阿尔西人对他的看法简直就和巴黎人对纨绔子弟的看法一样。

在外面,这位棉布便帽商人一本正经、颇有尊严,象个大人物。他的妻子相当聪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让阿尔西的公众了解到她对丈夫的失望和丈夫的无能这一秘密。而这位丈夫,依靠微笑、阿谀奉承的言辞和富翁的装束,一直被人当作是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有人说赛弗丽娜善妬,甚至不许菲莱阿斯去参加别人家的晚会,菲莱阿斯则因为睡得香甜而红光满面。

博维萨热按自己的口味生活,得到妻子的宠爱,女儿的痴言娇语,又有两个仆人好生侍候,自称是阿尔西最幸福的人。事实也确是如此。赛弗丽娜对这个无能汉子的感情,不能说没有母亲对子女那种保护性的怜悯。她不得不对他说些难听的话时,便用开玩笑的神气掩盖过去。任何夫妻没有比这一对更风平浪静的了。菲莱阿斯对交际场合很厌烦,一到那种地方他就要打瞌睡,他不会任何牌戏,因此也不能玩牌。这倒叫赛弗丽娜完全成了晚会的主人。

塞西尔来到,结束了菲莱阿斯的尴尬。他大叫起来:“你好漂亮啊!”

博维萨热太太飞快转过身来,向女儿投过犀利的目光,倒叫女儿满面绯红。

“啊,塞西尔!谁叫你这么打扮的?……”母亲问道。

“今天晚上我们不是去马里翁太太家吗?我穿戴起来想看看这件新连衣裙合适不合适。”

“塞西尔!塞西尔!”赛弗丽娜道,“为什么要欺骗你的母亲?……这不好,我对你不满意,你想向我隐瞒某个想法……”

“她怎么啦?”博维萨热问道,见自己的女儿这样娇艳,他很高兴。

“她怎么了,我会告诉她的!……”博维萨热太太一面用手指头威胁她的独生女,一面说道。

塞西尔扑到母亲身上,搂住她,跟她撒娇。对独生女来说,这是制服人的一种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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