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法国作家布瓦洛(1636—1711)在诗集《唱诗班》中有此两句,底下一句是:“这等地方才显得出教士的刚强。”

男爵夫人叫道:“可怜的皮罗托!”

地主一边告辞一边说:“噢!赶快解决他。万一撞出一个厉害的自由党把那个没有脑子的家伙抓在手里,你们可受累了。归根结底,皮罗托在法院里还是会占上风,脱鲁倍也不能不怕法院的判决。你们动手开火,他还肯原谅;吃过败仗,他可死不甘休了。我的话完啦。”

德·布尔博讷先生拍的一声盖上鼻烟壶,过去穿上套鞋,走了。

下一天吃过早饭,男爵夫人单独陪着副堂长,明摆着一副尴尬面孔,说道:

“亲爱的皮罗托先生,你一定会觉得我的要求太不公道,自相矛盾;可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第一要撤回你告迦玛小姐的案子,放弃你的要求;接着你得离开这儿。”

可怜的神甫听着面无人色。

男爵夫人又道:“我无意之间造成了你的不幸,我知道没有我的侄儿,你不会发动官司,使你和我们一同为难的。可是你听我说……”

她把事情所牵涉的范围之广,后果之严重,简单扼要告诉皮罗托。德·利斯托迈尔太太隔夜细细想过一番,猜到脱鲁倍过去的历史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很正确的向皮罗托指出那个包围他的天罗地网,告诉他敌人的雄才大略,权势,仇恨和仇恨的原因;说脱鲁倍在沙帕鲁面前屈服了十二年,对沙帕鲁咬牙切齿,如今算计沙帕鲁的朋友实际仍是向沙帕鲁出气。天真的皮罗托合着手,仿佛为着人间的丑恶向天祈祷,痛哭流涕;在他纯洁的心中,从来没想到有这样卑鄙的事。他象面临万丈深渊一样的恐怖,听着保护人的长篇大论,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什么感想。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结束的时候说:

“撇下你不管是多么讲不过去,我完全知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对家庭的责任比对朋友的责任更重要。请你象我一样在大风暴前面退下来,我会表示我的感激的。你的损失用不着提,我一定负责。你生活决无问题。我将来经布尔博讷的手,想法使你照样生活,什么都不短少;至于面子,布尔博讷也会替你顾到。朋友,请你允许我做一桩对你不起的事。我尽管服从社会的惯例,可始终是你的朋友。请你决定吧。”

可怜的神甫呆住了,叫道:

“沙帕鲁说过,要是脱鲁倍能把他从坟墓里倒拖出来,他一定拖!这话果然不错。他此刻就躺在沙帕鲁床上。”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道:“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形势紧急,你说怎么样?”

皮罗托心肠太好了,在危急的关头不会不凭着一时的义气马上答应下来。何况他的生活已经变成垂死的挣扎。他回答保护人的时候,伤心绝望的眼神叫男爵夫人看了很难过。他说:

“我完全信托你。如今我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根烂梗子了!”

这句都兰的乡谈只有我们说的一根干草①的意义可以相比。不过干草还有好玩的,黄湛湛的,又光又亮,孩子们拾到了当做宝贝一般;不比烂梗子是褪了颜色,沾着泥浆,卷在阴沟里翻腾,风吹雨打,被行人踩得不成模样的枯草。

①法国俗语:生命只象一根干草。形容一个人的落魄。

“可是,太太,沙帕鲁的肖像我不愿意留给脱鲁倍神甫;那是特意为我画的,属于我的,希望替我要回,其余的东西我都放弃就是了。”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就上迦玛小姐家走一趟吧。”

说这句话的口吻显出德·利斯托迈尔男爵夫人花了很大的劲硬逼自己,预备忍着委屈去满足老姑娘的虚荣心。

她又补上两句:“我要想法把样样事情安排妥贴,可是没有把握。你去找德·布尔博讷先生,让他替你把撤回诉讼的呈子正式办起来,写好了交给我。再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皮罗托心惊胆战的出去了。脱鲁倍在他眼中变得象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大:一双手在巴黎,胳膊肘子在圣迦西安大堂的迥廊底下。

皮罗托心上想:“他!他竟有本领不让德·利斯托迈尔侯爵进贵族院?……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在这样重大的利害关系前面,皮罗托好象只是一个虱子:

他自己也承认了。

皮罗托搬走的消息特别令人奇怪,因为大家摸不到底情。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说侄儿打算成家,退出海军,她要扩充上房,不能不收回副堂长住的屋子。至于皮罗托撤回诉讼,外面还无人得知。

德·布尔博讷先生出的主意就这样乖巧地执行了。两个消息传到副主教耳朵里,他的自尊心定会满足,知道德·利斯托迈尔家即使不投降,至少已经保持中立,对坚信会的势力也表示默认了:默认对方的权势不就等于认输了吗?但案子还在法院里悬而未决。这岂不是一边低头一边威胁吗?

这么一来,德·利斯托迈尔家在斗争中所处的地位跟副主教完全相同:置身局外而能操纵一切。不料忽然出了一桩大事,使德·布尔博讷和德·利斯托迈尔缓和敌人的计划越发难于成功。迦玛小姐隔天从大堂出来受了凉,上了床,说是病势凶险。城里人就沸沸扬扬,假仁假义地对她表示同情。

“迦玛小姐一生清白,这场官司侮辱了她,她受不了。她虽然理直,一气之下也快气死了。皮罗托害了恩人性命……”那个无孔不入的女人帮口所放的空气,内容就是这几句话,图尔城里的人挺高兴争相传说。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到了老姑娘家得不到结果,下不了台,便恭恭敬敬要求见副主教。脱鲁倍一向被这位太太轻视,如今能在沙帕鲁的书房中壁炉架旁边接见她,大概心中很得意;双方所争的两幅名画就挂在壁炉架高头。脱鲁倍让男爵夫人等了一会才答应接见。朝臣也罢,外交家也罢,不论是谈判私人利益还是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比男爵夫人和神甫两个出台照面的时候手段更高明,说话更虚假,心计更深的了。

中世纪的骑士进场比武之前,副手①总帮他穿戴盔甲,指点几句,替他打气;同样,老狐狸事先也嘱咐男爵夫人:

“别忘了你扮的角色是和事佬,不是当事人。脱鲁倍也是中间人。你每句话都要掂斤估两。副主教的声音语调值得细细推敲。只要他拿手去摸下巴颏儿,你就得手了。”

①骑士比武和决斗一样,双方都有副手担任见证,故亦称证人。

某些素描家喜欢用漫画来表现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不一致,那是谈话之中常有的现象。现在神甫和贵族太太舌剑唇枪交起锋来,若要体会其中的妙处,必须在表面上平淡无奇的说话之下,揭露出双方隐藏的思想。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先表示皮罗托的诉讼使她感到遗憾,然后说希望这件事能在双方都满意的情形之下宣告结束。

神甫口气很严重地说:“太太,祸已经闯下了。贤德的迦玛小姐快死了。(他心上想:那蠢姑娘跟约翰修士①一样不在我心上;可是我要把送她性命的责任推在你们头上,叫你们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们发傻把事情当真。)”

①约翰修士是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个怪人,据说曾在某处当过教主兼国王,做过许多奇事。

男爵夫人回答说:“先生,我知道了迦玛小姐的病,就要副堂长撤回诉讼,公事我特意带来,交给那位贤德的小姐。(她心上想:坏东西!你的心思我猜到了。现在我们撇清了自己,看你还能不能诬蔑我们!可是你呀,你要收下了撤回的公事,你就不打自招,承认是同党!)”

双方不出一声,静默了一会。

终于神甫低下大眼皮盖住他的老鹰眼睛,免得泄露心中的情绪,一边说:“迦玛小姐的俗务与我不相干。(嘿!我不上你的当!可是谢谢上帝!那般混账律师不会再把官司打下去带累我了。利斯托迈尔家这样奉承我有什么作用呢?)”

男爵夫人回答说:“我对皮罗托先生的事正如先生和迦玛小姐的利益一样渺不相关;不幸他们的争执会影响到教会,我出来调解,认为先生也是个中间人……(她想:脱鲁倍先生,咱们都心中有数。我话中带刺,你感觉到没有?)”

副主教说:“太太,怎么谈得上影响教会呢?宗教高高在上,不是凡人所能侵犯的。(他想:教会就是我啊!)”又道:

“太太,上帝对我们的判断才不会错误,我心目中只有上帝的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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