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夫人道:“那么让我们使人间的判决和上帝的判决归于一致吧。(对,教会就是你。)”

脱鲁倍神甫换了一种口吻,说道:

“令侄不是去过巴黎吗?(他想:你该知道我的颜色了吧?以前你瞧我不起,我可是能压倒你们。你是来投降的。)”

“是的,先生,多谢你关切。他今晚就得回巴黎,部长对我们太好了,特意召他去,不愿意他退伍。(她想:阴私鬼,你压不倒我们的,你开的玩笑,我知道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

男爵夫人往下说道:“他在这桩纠纷中的行动,我认为不大得体;不过当水手的不懂法律也还可以原谅。(她想:咱们还是联合起来吧,打架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神甫脸上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他望着两幅画说道:“令侄要能告诉我们这两件作品的价值,对我们倒大有帮助;这些画挂在圣母堂里也是挺好的装饰品。(他想:你对我放一支冷箭,我回敬你两支;咱们两讫了,太太。)”

“要是神甫把画送给圣迦西安大堂,请允许我捐献两个框子,决不辱没作品和挂画的场所。(她想:我正要你承认看中皮罗托的家具。)”

神甫提防得很紧,回答说:“画不是我的。”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把撤回诉讼的公事望桌上一放,说道:“对啦,这个文件把一切争执都解决了,画也还给迦玛小姐了。(你瞧,先生,我多么信托你。)”接着又道:“先生,象你这样的人,这样高尚的品性,着实有资格出来给两个基督徒排难解纷;虽则我现在不大关切皮罗托先生……”

神甫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过他寄宿在府上呢。”

“不,先生,他不在我家里了。(她想:我小叔要进贵族院,侄儿要升级,害得我对不起人。)”

脱鲁倍听着不动声色,但他态度越镇静,表示他情绪越紧张。这种表面上的安定就是瞒不过德·布尔博讷一个人。那时脱鲁倍心中才得意呢!

“那么太太为什么送撤回诉讼的文件来呢?”神甫问这一句的心情,跟妇女要人把奉承话再说一遍的心情差不多。

“我压制不住我的同情心。皮罗托为人懦弱,想必先生也知道;他央我来看迦玛小姐,提出一个要求,既然他放弃了……”

脱鲁倍皱了皱眉头。

“放弃了一般名律师所公认的权利……”

神甫拿眼睛直盯着德·利斯托迈尔太太。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往下说:“……他希望能收回沙帕鲁的肖像。该怎么办,请先生作主吧……(她心上想:官司打下去,你非输不可!)”

男爵夫人说出名律师几个字的口气,叫神甫明白她对于敌人的厉害和弱点全知道。这种口吻的谈话继续了好一会,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在内行面前拿出全身本领,脱鲁倍神甫终于下楼去把谈判的条件请示迦玛小姐。一忽儿就上来回报说:

“太太,病情凶险的迦玛小姐话是这样说的,‘沙帕鲁神甫待我太好了,我舍不得送掉他的像。’——老实说,倘若那张像是属于我的,无论哪个向我要,我都不给。我对过世的神甫感情始终不变,决不肯放弃权利,不保存他的肖像。”

“先生,我们犯不上为一幅不高明的画闹意见。(你不在乎什么肖像,我何尝在乎呢。)你们留下吧,日后叫人临一幅就是了。我很高兴能把这场令人遗憾的官司了结;借此机会认识了先生,我也心中愉快。听说先生是打惠斯特的好手。”

她又微微笑了笑说:“请您原谅,女人家总不免好奇。倘蒙先生赏光,上我家去打几回惠斯特,真是不胜欢迎。”

脱鲁倍拿手摸着下巴颏儿。——(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想道:唔!上钩了!布尔博讷看得不错,他也有他的虚荣。)米拉波得势的时期,看见他从前走不进的府第,如今车子一到就大开正门,不由得心里甜滋滋的十分受用,①副主教当时也是这个感觉。

①米拉波(1749—1791),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演说家;但大革命前生活放荡,负债累累,被人目为浪子。

他回答说:“太太,我正事都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出去应酬。可是你太太有命,我怎么能不登门领教呢?(他心上想:老姑娘快断气了,还是结交利斯托迈尔吧;他们要支持我,我也支持他们;与其和他们作对,不如交个朋友。)”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回去,觉得讲和的谈判开场很顺利,只消总主教再出一把力,就功德圆满了。可是皮罗托撤回了诉讼,一点好处都不曾到手。第二天,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知道迦玛小姐死了。老姑娘的遗嘱一拆开,不出众人所料,果然全部遗产都送给脱鲁倍神甫,估计值到三十万。副主教着人送了两份迦玛小姐的丧事弥撒和葬礼的通知单给德·利斯托迈尔太太,一份给她,另外一份给她的侄儿。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道:“那倒是要去的啊。”

德·布尔博讷先生道:“还用说么?脱鲁倍大人特意要试试你们。”又转身对海军少校说:“男爵,一直送到公墓吧。”

男爵也算倒霉,不曾离开图尔。

丧事弥撒场面很大。只有一个人掉了眼泪,就是皮罗托。

他背着人躲在一个偏僻的小堂里,①自以为送了迦玛小姐性命,诚心诚意为她祷告,超度她的灵魂。皮罗托不曾在迦玛临终之前得到她的原谅,更是悔恨不迭。脱鲁倍神甫把亡友的遗体一直送到墓穴,在墓穴旁边发表一篇悼词。死者一辈子所过的狭窄的生活,靠着他的口才变得伟大得不得了。在悼词的最后一段,送葬的人特别留意到下面几句:

她的一生,多少岁月都是奉献给上帝的,奉献给宗教的,暗中做的善事不知有多少,无人知道的朴实的美德也不知有多少;这个生命却是被一场无妄之灾摧毁了。一切的苦难当然都出于上帝之赐;但若我们进入天国之前暂时忘了这一点,那么她最后一次的痛苦的确是不应该受的。朋友们既然知道这位圣洁的女子人格高尚,天真坦白,就不难预料她一切都能忍受,除了诬蔑她整个的为人。也许就因为此,上帝才召她归天,超脱人间的苦难。谁要活在世界上能够良心平安,毫无内疚,象纯洁的莎菲在极乐的天国中一样,就是幸福的了!

①大教堂内两侧及耳堂内都附有好几个小教堂,简称为小堂;上文提到的圣母堂即此种小堂。

德·利斯托迈尔家牌局散了,关上大门,只有男爵夫人和她侄儿在场,德·布尔博讷报告了下葬的情形,说道:

“那篇浮夸的演说讲完了,穿黑袍子的路易十一①拿圣水棒洒了一阵。那样子你们不妨想象一下。”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史上最阴险最有谋略的一个国王。脱鲁倍是神甫,所以说他是穿黑袍子的路易十一。

德·布尔博讷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拨火棒,学着脱鲁倍的手势,神气活龙活现,男爵和他叔母都看着笑了。

老地主还说:“那时他才露出马脚来。在此以前,他的态度毫无破绽。但他对老姑娘厌恶透顶,说不定象恨沙帕鲁一样的恨,所以送她进坟墓的时候不能不在举动之间流露出心中的高兴。”

下一天早上,萨洛蒙小姐上德·利斯托迈尔家吃饭,一进门就很激动的说:

“可怜的皮罗托神甫又受到一个可怕的打击,可见人家对他的仇恨是处心积虑,经过最周密的计划的。他调到圣桑福里安镇去做本堂神甫了。”

圣桑福里安镇是图尔城外一个近郊的小镇,在大桥的那一边。大桥数得上法国最美的建筑之一,长六百十七公尺,桥的两头有两个同式同样的广场。

萨洛蒙小姐停了一会儿,看见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听着消息很冷淡,觉得奇怪,又道:“你明白没有?皮罗托一到那儿,就好比和图尔,和他的一些朋友,和生活方面的一切,离开了好几百里。逐出了图尔,天天望见城而进不了城:那样的充军不是特别可怕吗?出事以后,他已经不大走得动了,以后要走四五里地才能见到我们。如今他在床上发烧。圣桑福里安镇的教士住宅又冷又潮湿,那个小教区没有钱修理。可怜的老头儿从此真是活埋在坟墓里了。唉!这样毒辣的手段真正想不到!”

现在只消简单的叙述几桩事情,勾出最后一幅图画,就好结束这故事。

五个月之后,副主教升了主教。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死了,留下一千五百法郎年金给皮罗托神甫。男爵夫人的遗嘱公开的那一天,特鲁瓦①的主教亚森特②正要离开图尔去上任,临时改动行期。他认为男爵夫人一边同他讲和,一边私下帮助他心目中的仇人,简直在玩弄他。脱鲁倍气恼之下,又来威胁男爵的前途和德·利斯托迈尔侯爵的贵族院议员的职位了。他在总主教客厅里当众说了一句杀气腾腾而听起来很和软的话,那种话只有做教士的会讲。海军少校为了前程,只得去拜访强硬的神甫;大概神甫提的条件十分苛刻,因为男爵的行事证明他彻头彻尾服从了坚信会头目的意志。新任主教签了一份经过公证的笔据,把迦玛小姐的屋子捐给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会,把沙帕鲁的书柜和藏书送给神学预备学校,两幅争执过的画进了圣母堂;沙帕鲁的肖像仍旧归他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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