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剩下一张极其白皙的脸,由于吃尽苦头而眼圈发黑,火热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主要的饰物,是那一头秀美的黑发,无数巨大的发卷,一绺一绺地安排妥帖。只要见到床尾的那面便携式镜子就会使人猜测到梳理和照料这些头发花去病人早上不少时间。那里各种时髦的东西应有尽有。几件小首饰——可怜的旺达的玩具——说明这种父爱已达到狂热的程度。

老人从一把路易十五式的华贵的白底描金、绒绣面子安乐椅上站起身来,朝戈德弗鲁瓦走了几步。戈德弗鲁瓦几乎认不出他来,他那冷峻严厉的面容满面春风,那是具有宫廷人士高贵风度而又显得轻松自如的老人所特有的高兴表情。他那棕褐色长棉外套与房间的富贵气象颇为协调,而且他还用一只金质镶宝鼻烟盒吸着鼻烟!……“我亲爱的孩子,”贝尔纳先生拉着戈德弗鲁瓦的手对女儿说,“这位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位邻居。……”

他示意外孙搬过一把扶手椅来,这种扶手椅共有两把,款式与那张安乐椅相仿,分别摆在壁炉的两边。

“这位戈德弗鲁瓦先生,他对我们真是宽宏大量……”

戈德弗鲁瓦深深地鞠了一躬,旺达点头还礼。戈德弗鲁瓦从她颈部弯曲、再弯曲的姿势看出,这个女病人的生命止于她的头脑了。瘦骨伶仃的臂膊、有气无力的双手,搁在洁白细致的被单上,象与躯体无关的东西,躯体则象是在床上不占一点地方。病人的必需品放在床头后面的一个架子上,用一条绸帘遮住。

“先生,您是我六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除去医生,他们对我来说不是男人①。所以,您难以想象自我父亲通知我您将来访时起我的心情,……那是一种与我们的母亲夏娃同样的好奇心,……我父亲对我那么好,我那么爱我儿子,当然已足以填补一个如今几乎没有肉体的灵魂的空虚。然而,这个灵魂毕竟仍然是女性的灵魂。因此,我对您的来访如此关心,想必不会使您过于惊讶。……请您赏光和我们一起用茶……”

①在法文中,男人一词也泛指“人”。

“戈德弗鲁瓦先生已经答应今天晚上在我们家作客。”老人说道,态度之优雅,就象是一个百万富翁在尽地主之谊。

奥古斯特坐在一把有绒绣坐垫的椅子上,在一张细木镶嵌黄铜装饰的小桌子前,借着壁炉上方枝形烛台的烛光念书。

“奥古斯特,我的孩子,叫冉过一个钟头再来给我们上茶。”

她一面说,一面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奥古斯特做了个手势作答。

“您相信吗,先生?六年来除了我父亲和我儿子,没有别人服侍过我,而我也不愿意要别人伺候了。没有他们我就活不了。……我父亲不愿意叫冉到我房间来,他是一个可怜的诺曼底人,伺候了我们三十年。”

“我想先生,一定见到过他,”老人机智地接过话头,“他锯木柴、搬木柴、做饭、上街买食品,他穿着条脏围裙,会把房间的优雅情调破坏掉的,这种气氛对于一个可怜的女子至关紧要,这个房间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大自然了。……”

“是啊,夫人,令尊言之有理。……”

“为什么呢?……”她说,“假使冉把我房间弄坏,我父亲可以叫人重新装修。”

“是的,孩子,不过你无法离开房间,这使我无法重新装修,而且你不知道巴黎的地毯商!……他们要三个多月才能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完毕,你想想在揭地毯的时候,会扬起多少灰尘吧。叫冉来收拾你的房间吗?那可不行!……我们作为当父亲和当儿子的,自然细心周到,尽一切办法使你免遭扫除和尘埃之苦。……只要叫冉进来伺候我们,保管一个月就全完了……”

“这倒并非出于俭省,”戈德弗鲁瓦说,“而是为了您的身体,令尊言之有理……”

“我并无怨言。”旺达声音娇媚地说。

这声音产生了一场音乐会般的效果。灵魂、运动、生命,全都集注于眼神和声音之中,旺达通过精心研究(她当然有的是时间),竟然克服了由于牙齿脱落造成的困难。

“我还算幸运,先生。虽然我遭到可怕的灾难的袭击,至少还有财富给予我极大的支持来承受这种痛苦,……我们如果陷于赤贫之中,十八年前我就不在人世了,而我却一直活到现在!……我享有一些乐趣,这是面对死亡取得的胜利,因而这种乐趣更加强烈。……您会觉得我太爱讲话了。……”她微笑着说。

“夫人,”戈德弗鲁瓦说,“我请您一直讲下去,我从未听到过堪与您的声音媲美的……这简直是仙乐,吕比尼也没有这么动人……”

“请别提起吕比尼和那些意大利人。”老人说,声音里带着一缕哀愁。“尽管我们很有钱,我却无法给予我女儿这种享受,她精通乐理,音乐使她如痴如醉。”

“对不起。”戈德弗鲁瓦说。

“这就是我们的谈话方式。”女病人微笑着说,“等别人对您叫过几次‘留神’之后,您也就通晓在我们谈话中捉迷藏的规则了……”

戈德弗鲁瓦与贝尔纳先生迅速地交换了个眼色。贝尔纳先生见这位邻居眼里噙着泪花,就把手指搁在嘴唇上,告诫他不要经受不住这种考验,这是他和他外孙七年来共同作出的英勇行为。这种高尚卓越、从不间断的做假,由于病人完全不知底细而显得更触目惊心,此刻的戈德弗鲁瓦就如仰视削壁千仞,两位捕岩羚羊的猎人却如履平地,从容而下。老人在女儿床尾漫不经意地把玩那只精美的镶宝金盒,这一手活象高人作品中令人叫绝的神来之笔。戈德弗鲁瓦注视着鼻烟盒,心里暗想,为什么老人没将它卖掉或当出,但他决意等以后再向老人问及此事。

“戈德弗鲁瓦先生,今晚我女儿听说您要光临寒舍,感到极为兴奋,所有稀奇古怪的病症通通消失了。十二天来,这些病症使我们一筹莫展,……因此您可以想见我们对您有多感激。”

“还有我呢,……”女病人撒娇地喊道,媚人地倾着脑袋。

“对我来说,戈德弗鲁瓦先生代表着整个社交场。……从二十岁以来,先生,我就不知道沙龙、晚会、舞会为何物。……要知道,我喜欢跳舞,又是个戏迷,尤其是个音乐迷。现在,我只能通过想象去猜测这一切!我看了许多书。我父亲则给我讲社交场的事情……”

听到这话,戈德弗鲁瓦身子一动,仿佛要屈起一只膝盖跪在那位可怜的老人面前。

“是啊,当他去意大利人大街的时候(他常去那里),他就对我描绘演员的衣着服饰、演唱的效果。啊!我真想把病治好。首先是为了我父亲,他完全是为我而活着,我则是通过他而活着、为他而活着;也是为了我儿子,我真想给他另一个母亲!啊,先生,我的老父亲……我的好儿子,真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其次,我活着也是为了能去听拉布拉什、吕比尼、唐比里尼、拉·格里齐①和《Ipuritani》②……,可是……”

①拉布拉什(1794—1858)、唐比里尼(1800—1876)、格里齐(1811—1869)和吕比尼一样,都是意大利著名歌唱家。

②意大利文:《清教徒》。(意大利歌剧,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巴黎意大利剧院上演。巴尔扎克一再在他的作品中提及此剧,赞赏备至。)

“好了,我的孩子,安静些吧!……要是我们谈音乐,我们就完了!”老人微笑着说。

这种使他面容年轻起来的微笑令病人信以为真。

“瞧,我挺乖的嘛!”旺达以调皮的神情说,“可是你得给我手风琴……”

这种手拉的乐器是那时候开始发明的。不得已时,也可将它放在病人床边,只要用脚推压,就能发出风琴的声音。这种乐器中最完善的相当于一架钢琴,当时要三百法郎。那女病人由报纸杂志中得知有这种乐器,两个月来一直想要一架。

“夫人,您会得到的。”戈德弗鲁瓦见老人给他使眼色,就说。“我有一位朋友就要去阿尔及尔了,他有一架极好的手风琴。我可以去把它借来,在给您买新的以前,您先试试这架手风琴。这么响亮有力的声音可能对您不太合适。……”

“我明天能拿到吗?……”她象个克里奥尔①女人似急切地问道。

①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明天,”贝尔纳先生说,“那太紧了,而且明天是星期天。”

“啊!……”她说着看了戈德弗鲁瓦一眼。戈德弗鲁瓦欣赏旺达眼神的无所不至,觉得仿佛看见她的灵魂在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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