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先生,您这个前任法官!……”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记得我!……而我曾经保全过许多人的脑袋,虽然我也曾使一些人掉了脑袋!……总之!我女儿,我女儿,我是她的看护!我陪伴着她,只有到夜间才能写作……啊!年轻人,只有穷人才能当穷人的法官,……如今我觉得自己过去太严厉了。”

“先生,我不想请教您的尊姓。我拿不出一千埃居来,特别是因为我还要替您付清哈佩佐恩的诊疗费和其他小笔债务。可是我能搭救您,只要您发誓,没通知我就决不随便处置您的作品,不向干这一行的人请教是不可能做这么大的一笔买卖的。我的那些老板财大势雄,我可以担保您成功,只要您能保证严守秘密,甚至对您的孩子们也不泄漏,并且恪守这一保证……”

“我唯一想赢得的成功,是让我可怜的旺达恢复健康。在一个当父亲的心里,这种痛苦使一切其他情感都为之熄灭,而对于一个半截入土的人来说,名利又算得了什么!”

“我今晚要去看您,哈佩佐恩随时会来,我天天都去看他回来没有。……我今天一整天都将用来为您办这些事。”

“如果您能使我女儿痊愈,先生……先生,我要把我的著作给您!……”

“先生,”戈德弗鲁瓦说,“我不是书商!……”

那老人做了个惊奇的动作。

“有什么办法呢?我让沃蒂埃老太婆以为我是个书商,以便了解他们给您设下的陷阱……”

“那您是什么人?……”

“我是戈德弗鲁瓦!”那位初出茅庐的新手答道,“既然您允许我帮助您改善生活条件,那么您可以,”他微笑着说,“叫我戈德弗鲁瓦·德·布永①。”

①布永(Bouillon)原意为“汤”;戈德弗鲁瓦与法语中“冷盆”谐音。因而戈德弗鲁瓦·德·布永听起来象是“盛汤的冷盆”。

那前任法官十分感动,听见这玩笑也笑不出来。他向戈德弗鲁瓦伸出手去,握住这位邻居的手。

“您想隐姓埋名?……”前任法官悲伤中掺杂着不安,看着戈德弗鲁瓦说。

“您能答应我吗?……”

“好吧,就照您的意思办!……您晚上来吗?您将看到我女儿,倘使她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

这显然是那位可怜的父亲所能做到的最大让步,戈德弗鲁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老人见对方理解自己感到满意。

一小时后,卡蒂耶送来了美不胜收的鲜花,并亲自把花盆架上的花换下来,又铺上新鲜的绿苔。戈德弗鲁瓦付清了帐。

过了一会,阅览室送来的帐单也由他付清了。

书籍和鲜花,这是那位可怜的女病人,那位受尽折磨的女人的面包,她只要吃那么点食物就够了。

戈德弗鲁瓦迈步向马伯夫街走去,想着这个与拉奥孔①(他是多少人的命运的真实写照!)一样苦难缠身的人家,他感到心里好奇甚于仁爱。那位处于可怕的贫困之中却在富贵气象的包围下生活的女病人,使他忘掉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情。这是最为古怪的一种神经系统疾病,幸而只是一个极少见的病例,有几位历史学家曾注意到这种病。有位最爱唠叨的编年史作者,塔勒芒·德·雷欧就曾提及一个病例。人们总爱想象身受剧烈痛苦却依然优雅动人的女子们,所以戈德弗鲁瓦颇以能够进入她的卧室为一种乐趣。六年以来,只有医生、她父亲、儿子才能进入那个房间。然而他终于克制了这种好奇心。这位新手懂得了,这种极其自然的心情终将随着他履行扶贫济危的职责和愈来愈多地看到新的人家、新的苦难而逐渐淡漠。的确,那时他将达到臻于神圣的仁爱敦厚的境界,再不会因任何事情而大惊小怪,犹如一个人在爱情上因不断体验其痛苦和欢乐而坚信其力量和持久,从而达到了感情平静的高尚境地。

①拉奥孔,希腊神话中特洛亚城的祭司,因曾警告特洛亚人提防木马计,触怒雅典娜,遣两条巨蟒将他与两个儿子缠死。

戈德弗鲁瓦听说哈佩佐恩已于夜间归来,可是又不得不一早就坐车去一一看视那些等候他的病家。门房叫戈德弗鲁瓦改天上午九点以前再去。

戈德弗鲁瓦想起阿兰先生的告诫,在个人用度方面要尽量俭省,就去图尔农街吃一顿二十五个苏的晚饭。他这么放弃享受得到了酬报,在那里吃饭的都是些印刷厂的排字工人和校对员,他听到有人在讨论印书费用的问题,于是也加入讨论,因而了解到,在最优惠的出书条件下,一卷八开本、四十印张的书,如果印数为一千册,那么每册的成本不会超过三十个苏。他打算去找经营法学书籍的书商,了解出售这类书籍的行情,以便万一遇见把贝尔纳先生抓在手中的那几位书商,能够与他们进行谈判。

晚上七点光景,他经过沃日拉尔街、王后大道和西街,回到蒙巴那斯街。他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意识到这个街区有多么冷清。诚然,当时也是寒气逼人,大雪纷飞,马车在街面上没有一点声响。

“啊!您来了,先生!”沃蒂埃寡妇见到戈德弗鲁瓦便说,“要知道您这么早回来,我就给您生上火了。……”

“不用了,”戈德弗鲁瓦见沃蒂埃大妈跟着他,就答道:“我今晚到贝尔纳先生家里。……”

“好嘛!您这才第二天就已经和他打得火热了,莫非和他是表兄弟……我还以为先生想和我谈完咱俩已经开了头的那场话呢。”

“哦,是说那四百法郎吗?”戈德弗鲁瓦低声对寡妇说,“听着,沃蒂埃大妈,您要是没告诉贝尔纳先生什么话,您今晚就能拿到手了……您脚踏两只船,结果是两头落空。因为在我这方面,您已经出卖了我,我的买卖完全落空了。……”

“别这么想,亲爱的先生。……明天,您吃早饭的时候……”

“明天吗?我一早就要出门,跟您那两个作家一样……”

戈德弗鲁瓦以往的经历,他那花天酒地的生活和记者生涯对他不无帮助,他当时得到的经验使他猜到,如果他不这样说,巴贝的那个女爪牙就会去告诉书商他所面临的危险;而这样让那三个贪婪的商人以为自己的计谋万无一失,他们就会高枕无忧。然而,戈德弗鲁瓦还不了解巴黎的本性,尤其是当这种本性体现在沃蒂埃寡妇身上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想拿戈德弗鲁瓦的钱,又想拿房东的钱。戈德弗鲁瓦正在更衣,准备去见贝尔纳先生的女儿,她马上跑去巴贝先生家里。

他们那一带的时钟,即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大钟敲响了八下,好奇的戈德弗鲁瓦也轻轻叩响了他邻居的房门。奥古斯特出来开了门。那天是星期六,这个少年晚上没有事情,戈德弗鲁瓦见他身穿一件黑色丝绒小礼服、系着蓝绸领结,下面是一条相当干净的黑裤子。等他走进女病人的房间,也就不再对那位少年穿着一新而感到惊异了,他明白了当父亲的和当儿子的讲究打扮的必要性。

他早上见到的那个寒伧的住处与这个豪华的房间实在有天壤之别,他不由得有点眼花缭乱,尽管他见惯了有钱人家考究高雅的种种陈设。四壁糊着黄缎,与色调鲜明的绿绸螺旋形流苏相得益彰,给房间带来一种可说是欢乐的气氛。房间冰冷的方砖地上铺着一条白底撒花的机织割绒地毯。两扇窗上挂着有波状褶裥的白绸衬里的漂亮窗帘,仿佛是两丛小树。花盆架上摆满了奇花异卉。两个大遮帘使人无法从外面窥见这种当地罕见的富丽堂皇的景象,细木护壁板用胶画颜料刷成纯白色,几道金色细线益发衬托出这种白色。

在门口,有一条厚重的编织细密的挂毯,黄色底子上面织有肥大的叶丛,充作门帘挡住门外的任何动静。这条华丽的门帘是那位女病人的作品,她的双手听使唤的时候,简直和仙女一样灵巧。

房间尽头,正对着房门,是一座壁炉,绿色丝绒的炉台,上面可以看见放着些极其精致的摆设,那是他们两家昔日荣华的仅余的纪念品,其中有一个珍奇的座钟,外形是一头牙雕的驮塔宝象,塔中探出无数花枝;还有两只款式相同的枝形大烛台,及一些珍贵的中国古玩。壁炉挡灰板、柴架、火铲、火钳,全是最值钱的。最大的那个花盆架搁在房间中央,架上的蔷薇花饰下,垂着一个瓷质枝形花插。

法官女儿的病榻是路易十五朝代制作的,她躺在那种美观的白底描金的雕花木床上。床头有一张玲珑的细木镶嵌的小桌子,上面放着长期卧床生活的各种必需品。墙上装着一个双头烛台,用手推拉便可伸缩自如。病人面前放着一张极舒适而且正合她需要的小桌子。床上铺着一条华丽的有绗缝的棉被,还张着有褶裥的帏幔,帏幔用束带吊将起来。床上堆满了书,并且放着一只针线筐。如果没有那个活动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戈德弗鲁瓦很难看清在这些东西下面的女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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