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先生。”戈德弗鲁瓦说,“我不怕盗贼,其原因和那两位先生相仿,而我对生命厌倦已极,如果有人误杀了我,我会祝福凶手……”
“然而您看上去并不怎么落魄。”老人反驳说,他打量过戈德弗鲁瓦。
“我最多只有活命的钱,刚够吃口面包。我到那里,先生,是因为那里清静。可是,我能否问您,究竟为什么您要我离开那座房子?”
高个子老人欲言又止,他看见沃蒂埃太太走了过来。戈德弗鲁瓦仔细端详着他,对他消瘦的程度感到吃惊。忧愁、或许是饥饿、或许还有劳碌,使他瘦到这种地步。那张脸上印着所有使人衰迈的原因的痕记。他脸上干枯的皮肤紧贴着骨头,象是经受过非洲烈火的灸烤。高高的额头看上去具有威胁意味,在额头的穹顶下遮蔽着一双钢铁烤蓝颜色的眼睛,那是一双冷峻、严厉、精明、睿智的,野蛮人般的眼睛,但那深陷的、发黑的、布满皱纹的眼圈破坏了这种印象。高高的、又细又长的鼻子,翘得很高的下巴,使这位老人与唐吉诃德那张有名的、尽人皆知的脸谱具有某些类似之处。但这是个凶狠的、没有任何幻想的唐吉诃德,一个可怕的唐吉诃德。
这位老人虽然总的说来是这么严厉,却又流露出贫困给不幸者带来的胆怯和软弱。那张脸构筑得如此坚强,似乎连“贫穷”——这把破坏一切的镐头都在上面卷刃缺口,这两种情感却在上面留下一些裂纹。他的嘴雄辩而严肃。真是个唐吉诃德加孟德斯鸠院长①。
①孟德斯鸠(1689—1755),十八世纪前期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曾任波尔多法院院长。
他穿着一身黑呢衣服,呢子早已经纬毕露。上衣款式陈旧,裤子显然有过几处改动,改得十分拙劣。扣子也刚换过。上衣一直扣到下额,不让人看到衬衣的颜色,而一只发了红的黑领结则掩饰了假领的花招。这种黑色说明了其使用年月之久远,散发着寒酸的气息。然而这位神秘的老人无论气派、举止,或是额头及眼睛表现出来的深刻思想,又使人排除认为他家境贫寒的念头。打量他的人会不知把他归入哪一类巴黎人。
贝尔纳先生显得神情专注,人们会把他当做一位住在附近的教授、一位沉浸于缜密的深思之中而不能自已的学者,因此戈德弗鲁瓦对他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他那行善的使命更激起了这种好奇心。
“先生,我如果真的相信您是在寻求安宁和退隐之地,我就会对您说:跟我住在一起吧,”那老人继续说道,“租下这套房间,”他提高嗓门,使沃蒂埃大妈能够听见。她正从那里走过,而且确实在听他说话。“我是个父亲,先生,我在世上只剩下我的女儿和外孙帮我忍受生活的苦难。而我的女儿需要清静和绝对安宁。……迄今,所有来住您想租用的那套房间的人,都听从了一个绝望的父亲的理由和请求。住在这个荒凉僻静的街区的这一条街或那一条街,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租金便宜的房间和价格低廉的膳宿公寓又比比皆是。然而,我看到您的主意十分坚定,我请求您,先生,别骗我,否则我将不得不搬走,搬到城外。……首先,搬家可能送掉我女儿的命,”
他声音都变了,“其次,谁知道那些医生肯不肯去城外!他们来这里看我女儿已经是看在上帝份上了……”
如果这人能哭出来的话,他在讲最后这几句话时早该老泪纵横了。但是,用一句如今已经变成陈词滥调的说法,他声音里含着眼泪,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了脸。
“您女儿究竟得了什么病呢?”戈德弗鲁瓦以讨好和亲切的神情问道。
“一种可怕的病,医生们说什么病的都有,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无名病症。……我的全部家产都用进去了。……”他做了一个只是穷人才有的手势,又改口说,“就是说,我仅有的一点儿钱,因为一八三〇年我就已失去家产,从一个高位上跌下来。总之,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我女儿转眼之间花得精光。而在此之前,先生,她已经使她母亲和她丈夫倾家荡产了。……如今我领的养老金只能马马虎虎应付我那可怜的、圣洁的女儿所处状况下的必要支出。……她在我家流尽了泪水,……我受尽了种种折磨。先生,我是用花岗岩凿就的,这才没有死去,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为女儿保存了父亲,使她有个护士、有个保护人,因为她母亲已经操劳过度死去了。……啊!年轻人,您来的时候,正是这棵从来不曾弯腰的老树,感到了‘贫穷’的利斧,斧子被‘痛苦’磨得更加锋利无比,在砍进树心的时候……我原是从不叫苦的,现在却要对您谈这种病的情形,以便劝阻您住进这幢房子,或者,假如您一定要来,对您说明不得扰乱我们安宁的必要……这一阵,先生,我女儿象狗一样日夜吠叫……”
“她疯了!”戈德弗鲁瓦说。
“她神智完全正常,而且是个受难的圣徒。”那老人答道,“您过一会儿,等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您,您会认为我也是疯子。先生,我的独生女的生母身体状况极佳。我平生只爱过一个女子,那就是我妻子,是我选择了她。我结了一门如意婚姻,娶了帝国近卫军一位最正直的上校的女儿,那上校是波兰人,曾任皇帝的传令官,他就是塔洛夫斯基将军。我所担任的职务要求作风正派,我也不是多情种子,因此我用情专一地爱我的妻子,而她也完全值得这样的爱。我做父亲也如同我做丈夫一样,这一句话就能说明一切了。我女儿从未离开她母亲身边,而且从来没有什么人的孩子象我这个宝贝女儿那样纯洁、那样按基督徒的方式生活。她长得不只是漂亮,而是美丽。她丈夫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某王家法院院长的儿子,他肯定和我女儿的病毫无关系。”
戈德弗鲁瓦和贝尔纳先生不由静了一会,相视无言。
“您知道,婚姻有时会给年轻人带来很大变化。”老人又说,“第一次妊娠十分顺利,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的外孙,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他是两个联姻的家庭唯一的后代了。在第二次妊娠时曾有些异常症状,医生全都感到惊奇,把这些症状说成妊娠中有时会遇到的奇异现象,载入科学年鉴便了事。我女儿生了个死胎,是被体内的运动不折不扣地扭曲、窒息而死的。这病就是打那时候开始的,妊娠与此毫无关系。……您也许是医科学生吧?”
戈德弗鲁瓦做了个手势,既可理解成“是”,又可理解成“否”。
“这次可怕的难产,”贝尔纳先生又说,“给我女婿极大刺激,他染上忧郁症死去了。我女儿在两三个月以后诉说自己全身无力,特别是两只脚,照她的说法,象是棉花做的。由无力又发展到瘫痪。那可是怎样一种瘫痪啊,先生!您可以把她的脚弯起来,把它们拧歪,她也没有感觉。肢体存在着,表面上没有血、没有肌肉、没有骨头。这种病不属于任何已知病症,现在又扩散到胳膊和双手。我们曾以为这是脊柱的毛病。求医服药却反而加重病情,我那可怜的女儿动弹一下就会造成肾下垂,或是肩膀、胳膊脱臼。我们曾长期请一位高明的外科医主到我们家,几乎住在我们家,同其他医生们一起为她脱臼的肢体复位,许多医生出于好奇而来。……您能相信吗,先生?每天要替她复位三、四次!……哦!……这种病症花样极多,我忘了告诉您,在她感到无力、还未发展为瘫痪的时期,她得过一种极其古怪的蜡屈症,……您知道蜡屈症是怎么回事。她这么一连几天睁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保持着发病时的姿势。她受到这种病的残酷折磨,直至强直性痉挛。当时我见她瘫痪得如此蹊跷,曾想到用动物磁气来治愈她。先生,我女儿当时具有一种神奇的洞察力,她的精神成为催眠状态下各种奇迹的舞台,正如她的身体成为各种疾病的舞台一样。……”
戈德弗鲁瓦心想,不知这位老人神智是否健全?
“真的,我是十八世纪的产儿,是伏尔泰、狄德罗和爱尔维修哺育了我。”他继续说道,没理会戈德弗鲁瓦的眼神,“我是大革命的儿子,我对古代和中世纪传说的神鬼附体的人嗤之以鼻。然而,先生,只有用着魔中邪才能解释我女儿所处的状态。她在催眠状态中,从来没能对我们说明她的病因,她丝毫察觉不到这些;而她向我们口授的所有治疗方法,尽管我们都一丝不苟地照办,却对她没有任何效用。比如说,她要人把她裹在刚刚宰杀的猪肉里,然后命人在猪腿里埋上经强烈磁化并用火烧红的铁钉,……再在猪背从上到下浇一溜火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