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弗鲁瓦听了他的话,于是在沿街的小花园后面树木掩映下,看见了那座房子的正面。小花园相当荒芜,呈坡状,由于蒙巴那斯街和田园圣母街的高度相差甚大,使小花园看上去就象一道壕沟。戈德弗鲁瓦沿一条小径走下去,在小径尽头他见到一位老妇人,其褴褛的衣衫与那房子颇为相称。
“是您在田园圣母街那头拉铃的吧?”她问。
“是的,太太……是您负责让人看房间吗?”
那位说不清多大岁数的女门房回答以后,戈德弗鲁瓦便打听,这里住的人家是否安静,他的工作需要清静、不受打扰。他是单身汉,想和她商量,请她代为料理家务。
女门房听到这个暗示就用一种殷勤的神气说:
“先生您来这里算做对了,这条大街除了茅庐游乐场的灯火,简直和蓬丹沼泽地一样僻静。……”
“您见过蓬丹沼泽地吗?”戈德弗鲁瓦问。
“我不认识,先生。楼上有位老先生,他女儿病得奄奄一息,是他这么说的,我是在重复他的话。那个可怜的老头假如听说先生您喜欢清静一定很高兴,要是搬来个雷霆将军的话,他女儿一定会提前……我们三楼有两个作家胚子,不过他们白天外出到半夜回家,睡到早晨八点又出门。他们自称是作家,但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写作。”
这么说着,女门房已将戈德弗鲁瓦领上一座砖木结构的丑陋不堪的楼梯。砖和木格格不入,不知是木头想离开砖头,还是砖头受够了木头的约束,于是这两种材料又借助于夏天的大量尘埃和冬天的大量烂泥相互对抗。粉刷过的墙壁上布满裂纹,墙上的涂写多于法兰西文学院里撰写的题词。女门房在二楼的楼梯口止住脚步。
“先生,这里有两个连在一起的房间,非常干净,和贝尔纳先生的房间正对门。贝尔纳先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老先生,是个很体面的人。他受过勋。不过,看来他遭过灾,所以从来不戴他的勋章。……他们起初还有个外省的仆人伺候,三年前辞退了。……打那以来,那太太年幼的儿子就什么都干:操持家务,……”
戈德弗鲁瓦做了个手势。
“哦!”女门房大声说,“您放心,他们什么也不会对您讲的,他们对谁也不说。他们从七月革命以后就住在这里,他们是一八三一年搬来的,……是些外省人,八成是由于改朝换代而倾家荡产的,他们很傲气,象鱼一样沉默,……四年来,先生,他们不让我为他们做一点事,生怕要付酬金。……每年过年时候给一百个苏,这就是我从他们那里赚到的钱了。……您知道那两个作家给我多少?每个月十法郎!只要求我对来找他们的人说,他们上个季度已经搬走了。”
戈德弗鲁瓦见女门房这么饶舌,产生了同她合作的念头。
她一面向他夸耀那两间住房、两间盥洗室和厕所如何有益于健康,一面告诉他,她并非门房,而是房东的心腹,她可说是在为房东代管这座房子。
“我是可以信赖的,先生,真的!沃蒂埃太太宁可一无所有,也不会拿别人一个小钱!”
沃蒂埃太太很快就和戈德弗鲁瓦达成协议,他只想按月连家具租下这个住处。那种破破烂烂的租给穷大学生或倒霉作家的房间,既可连家具出租,也可不连家具出租。家具存放在位于整个建筑之上的巨大的顶楼仓房里。贝尔纳先生的房间用的是自己的家具。
戈德弗鲁瓦逗引沃蒂埃太太说话,猜出她的抱负是办一个舒适的寄膳宿公寓。可是五年来,她在房客中没有找到一个寄饭的客人。她住在朝向大街的底层,在一条大狗、一个胖女仆和一个照管靴子、房间和跑腿差使的矮小男仆帮助下亲自看守房子。那两个仆人是和她一样的穷人,与寒酸的房子、寒酸的房客以及房子前面的花园那种荒凉凄惨的景象完全一致。两人都是弃儿,沃蒂埃寡妇供给他们饭食,作为全部工资。那是种什么饭食啊!戈德弗鲁瓦瞥见那男孩,身穿一件褴褛的罩衫作为制服,脚上穿的不是皮鞋而是便鞋,外出时则套上一双木屐。他双手乌黑,满头乱发,象只刚洗过澡的麻雀。他每天早上干完份内的活儿,就去大街的一家工场为人丈量木方,下午四点半在木料行干完一天的工作,又回去干他的家务。他到天文台的水池为大家运水,那寡妇再把水、以及他锯的小捆劈柴提供给房客。
内波米塞纳(这是沃蒂埃寡妇那个奴隶的名字)把白天工作的收入交给他的女主人。夏天,那个可怜的弃儿在每星期一和星期日到城厢的酒店老板那里当跑堂。那时寡妇就给他穿得象样一些。至于那个胖姑娘,她在沃蒂埃寡妇的指挥下做饭,其余时间则在她的作坊帮工。那寡妇也有一个行当,替流动摊贩用粗布条编制便鞋。
戈德弗鲁瓦在一小时内便了解到所有这些详情,因为那寡妇领着他到处转悠,给他看房子并向他解释其历史变迁。在一八二八年之前,那里是一家养蚕场,主要不是为了缫丝,而是为了得到蚕卵。主人在蒙特鲁日平原种有十一阿尔邦桑树,西街有三阿尔邦桑树(那地方后来盖了房子),为这家蚕卵工厂提供饲料。那寡妇向他解释,开办这家工厂的是一个名叫弗雷斯科尼的意大利人。借钱给他办厂的是巴贝先生,他在卖掉那三阿尔邦地之后才算收回了他的资本,当初借款是用厂房和地皮作抵押的。她正指给他看位于田园圣母街另一头的那三阿尔邦地,一位又高又瘦、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田园圣母街尽头通往西街的路口。
“嘿!来得正好!”沃蒂埃大妈喊道,“喏,这就是您的邻居贝尔纳。……——贝尔纳先生,”等那老人走到听得见她说话的距离时,她说道,“您有伴儿了,这位先生刚才租下了您对门的房间……”
贝尔纳先生带着一种容易理解的担心,抬头望了戈德弗鲁瓦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暗想:“我所害怕的祸事难道终于临头了吗?……”
“先生,”他高声说,“您打算住在这里吗?”
“是啊,先生。”戈德弗鲁瓦老老实实地答道,“这里不是万事如意的人的住处,但这是我在这一带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沃蒂埃太太没有招徕百万富翁的奢望……再见!我的好沃蒂埃太太,请把一切布置停当,使我能在下午六点住进来,我将准时在这个钟点回来。”
于是戈德弗鲁瓦朝西街路口走去。他脚步极慢,因为他见那位又高又瘦的老人面露忧色,便料想他们之间将有一番唇舌。果然,贝尔纳先生稍稍迟疑片刻,就转身追赶戈德弗鲁瓦。
“这个老密探!他要阻止他回来。……”沃蒂埃太太心说,“他对我来这一手已经两次了。……忍着点吧!过五天他该交房租了,要是他不recta①付清租金,我就把他撵出门去。巴贝先生是个无须别人刺激的老虎,而……不过我很想知道他对他们讲些什么……费利西泰!……费利西泰!……你这个胖婊子!你来不来?……”那寡妇用她那吓人的真嗓子叫道,而她和戈德弗鲁瓦说话时却是用的一种笛音般的细嗓。
①拉丁语:准时无误。
那女仆,一个红头发、斜视眼的胖姑娘闻声赶来。
“看管好这里所有的东西,就一会儿,你听见没有?……我过五分钟回来。”
于是沃蒂埃太太——她当过书店老板巴贝的厨娘,巴贝是放短期高利贷的人中顶顶心狠手辣的一个——悄悄跟在两位房客后面,以便在远处监视他们,并想在戈德弗鲁瓦与贝尔纳先生谈话结束后,还能找到戈德弗鲁瓦。
贝尔纳先生脚步迟缓,象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或是象个债务人,正在寻找理由去央告刚才悻悻离去的债主。戈德弗鲁瓦虽然走在这位陌生人前头,却假装打量这个街区偷眼觑着他。所以,直到卢森堡公园的那条林荫路过了一半,贝尔纳先生才走上前去和戈德弗鲁瓦攀谈。
“对不起,先生。”贝尔纳先生对戈德弗鲁瓦施了个礼,说道;后者也还了个礼。“我无缘与您相识,却这么拦住您,真是万分抱歉。不过,您是否已经打定主意,要搬进我住的那座破烂房子里去呢?”
“不过,先生……”
“是的,”那老人做了个威严的手势,截住戈德弗鲁瓦的话头,“我知道,您可以问我有什么资格干涉您的事情,有什么权利问您……请听我说,先生,您还年轻,而我已经老朽了,我比我的实际年龄更老,我已经六十七岁,别人会以为我有八十岁……岁数和苦难可以允许很多事情,因为连法律也蠲免七十岁老人某些社会义务。但我不是对您谈白发老人的权利来的,事关您本人。您知道,您想居住的这个街区到晚上八点就已空无一人,在那里要冒各种危险,其中最好的情形恐怕也是遭人抢劫。……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些没有房子的空地、那些作物、那些园子?……您会对我说,三楼也住着两位年轻人,就在您想租的房间上面。……可是,先生,那两位可怜的文人是因为期票到期,受债主追逼,躲在那里的。他们白天出门,半夜回家,既不怕盗贼也不怕杀人犯。况且他们总是两人同行并且带着武器。……是我为他们从警察局弄来携带武器许可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