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拉瓦赖特(1769—1830),拿破仑的部下,百日时期任皇帝的警卫长。一八一五年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后被判死刑,于执行前夜与探监的妻子易装越狱。

“上帝啊!”戈德弗鲁瓦叫道。

“等一等!……”老先生说,“这还不算什么。在八年间,可怜的少妇只见过她丈夫三次。第一次,那位先生在妻子简陋的住处待了两天,对她抚爱备至,使她相信他已经洗心革面。结果他拿走了她所有的钱。她说:‘我无法抗拒一个我每日为之祈祷、一心思念的男子。’第二次,德·拉尚特里先生奄奄一息地到她家里,生的又是怎样一种病啊!……她照料他,救了他的命,而后又试图使他重新恢复正当的感情和生活。那个革命家一一答应了这位天使的要求,过后却故态复萌,过起淫乱不堪的生活。最后他避到妻子家里躲过了公安部门的起诉,在妻子家中寿终正寝。”

“噢,这还不算什么!”老先生见戈德弗鲁瓦脸上现出惊异之色,就叫道,“在那个人的生活圈子里,谁也不知道他曾结过婚。那个无耻之徒死后两年,德·拉尚特里夫人获悉还有第二个德·拉尚特里夫人,跟她一样当了寡妇而且倾家荡产。他的重婚使他找到两个忠贞不渝的天使。”

“大约到一八〇三年,”阿兰先生停了一会又说,“布瓦弗勒隆先生,即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姑夫,从流亡贵族名单上销了号以后,来到巴黎交给她一笔两万法郎的款项,这是老包税人当年委托他为他侄媳的孩子保存的。他劝那位寡妇迁居诺曼底。她在诺曼底把女儿培养成人,并依照那位前任推事的建议,以极其有利的条件赎回一块祖产土地。”

“啊!”戈德弗鲁瓦叫道。

“这还算不了什么。”阿兰老先生说,“您还没有听到狂风暴雨的阶段呢。言归正传。德·拉尚特里夫人过了四年平静的生活。一八〇七年,她把独生女儿嫁给一位绅士,那绅士的虔诚、履历和财产是万无一失的保障。他在夫人和她女儿过冬的省会最有教养的小圈子中是个俗话所说的红人。要知道,在这个小圈子里,有七、八户人家全都是法国第一流的贵族,其中有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特雷维尔家族、卡泰朗家族、努阿特尔家族,等等。十八个月之后,这个男人抛下他的妻子,在巴黎改名换姓、踪影全无了。德·拉尚特里夫人在雷鸣电闪、狂风暴雨之中方才得知被离弃的原因。她女儿在细心教养和纯洁的宗教感情熏陶下长大成人,却对这个事件的缘由守口如瓶。这种缺乏信任的表现使德·拉尚特里夫人深受刺激。她已有几次在她女儿身上发现某些迹象,暴露出她亡父的喜欢冒险的性格,和一种近乎男性的刚毅品质。她丈夫完全是自愿出走,丢下了一个烂摊子。德·拉尚特里夫人至今对这场任何人力都无法挽回的飞来横祸感到莫名其妙。当初她出于谨慎,曾向人打听未婚女婿的情况,那些人都说他的财产账目清楚,随时可以动用,况均为地产,未做抵押。其实,这些财产早在十年前已经抵充比自身价格还要大的借款。因此,不动产被变卖干净,可怜的新娘只剩下自己的财产回到娘家。德·拉尚特里夫人后来得知,此人得到当地体面人物的支持,是因为他们想保住自己的债权,那个坏蛋欠了他们每个人一大笔钱。因此德·拉尚特里夫人一到那里,就被当做一个猎物。然而,这场横祸还有其他原因,一份曾由皇帝亲自过目的密件会把这些原因透露给您。而且此人长期以来赢得了本省保王派领袖的好感,因为他在大革命最激烈的年月里始终忠于王室。他是路易十八最活跃的密使之一,自一七九三年以来参与了一切密谋,每次都巧妙灵活地摆脱一切干系,最后终于引起人们怀疑。路易十八解除了他的职务,他被排除于一切事务之外,便回到早已抵债的产业上来。与闻王朝内阁机密的人对这位危险的合作者的这段经历保持沉默,因此当时无人知晓,这使他在这个忠于波旁王室的城市几乎成了受人崇敬的人物。在这个城市,舒昂党最残忍的手段也被看做正当的战争行为。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卡泰朗家族、瓦卢瓦骑士,总之,贵族和教会都对这位保王党外交家张开双臂热烈欢迎,并将他接纳于自己的圈子中。这种庇护又与债主们希望得到偿付的心情不谋而合。这个无赖和已故的德·拉尚特里正好是无独有偶。他在三年间收敛形迹,装出十分虔诚的模样,并迫使别人对他的劣迹守口如瓶。在新婚夫妇度过的头几个月里,他对她施加影响,企图以他的理论来腐蚀她,如果无神论也算得是理论的话。他以讽刺的口吻谈论最神圣的原则。这个低级外交官回到家乡后,与一位年轻人过从甚密,那年轻人和他一样负债累累,却以坦率勇敢闻名,他则表现出同等程度的虚伪和懦怯。这位客人的风趣、个性和惊险生活当然对一位少女很有吸引力,这在那个当丈夫的手里就成了一种把柄,用以证实他那下流的理论。女儿从未告诉她母亲,偶然将她扔进了什么样的深渊。想到德·拉尚特里夫人在嫁出独生女儿的时候是如何小心周到,简直令人从此不再枉自谨慎。这位经受过如许苦难的女人,在她那如此忠贞、如此纯洁、如此虔诚的生活中受到的最后一个打击,使她失去了自信。而她女儿由于自己的厄运,也要求自主,甚至凌驾于她母亲之上,有时对她态度粗暴,这些都增加了她与女儿的隔阂。这样,她所有的感情都受到伤害,她对丈夫的忠贞和爱情受到了愚弄,她曾毫无怨言地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财产和年华;她给予女儿的纯粹的宗教教育枉费了心力;她甚至在这场婚事上受到社会的欺骗。她那仅曾撒播美好感情的心灵得不到公正的对待,因而更加靠拢上帝。上帝的手曾给予她那么沉重的打击。这位准修女每天早上去教堂,完成修院式的苦行,而且撙节开支周济穷人……

“迄今为止曾有什么人的一生比这位高贵的妇人更圣洁,更备受磨练吗?她身处逆境却如此温柔驯顺,面临危险而如此勇敢无畏,而且始终充满基督徒精神!”老先生望着惊奇的戈德弗鲁瓦说,“您了解夫人,您知道她是否不通人情,缺乏判断力,不善思考。她是最通情达理、最有判断力、最善于思考的!而那些堪称某人一生最为坎坷的灾难,与上帝给予这个妇女的灾难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单说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女儿吧。”老先生继续讲开他的故事。

“德·拉尚特里小姐十八岁结婚的时候,”他说,“是个柔弱的少女,棕色眼睛,容颜鲜艳,体态窈窕,长着一张最漂亮的脸庞。优雅的前额上有一头令人赞叹的乌黑秀发,与她棕色的眼睛和快乐的表情十分协调。她外表有一种娇媚可爱的神态,使人对她的真实性格产生误解,殊不知她有一种男子气概的决断。她长着小巧的手、小巧的脚,全身上下一种弱不禁风的样子,使人绝对不信她的力量和机敏。由于一直在母亲身边生活,她品行端正,虔诚之至。那位青年也和德·拉尚特里夫人一样,狂热效忠于波旁王室。她是法国革命的敌人,她承认拿破仑的统治只是作为上天给予法国的惩罚,惩罚一七九三年犯下的弑君罪。岳母和女婿政见的一致是缔结婚姻的决定性原因,通常在类似情况下总是如此的,况且当地所有的贵族都有意促成这门亲事。在一七九九年战事重起时,那坏蛋的朋友曾指挥过一帮舒昂党人。看来男爵(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女婿是个男爵)让他妻子和他朋友结合并无其他目的,只是想利用这种私情向他们要求帮助和救济。那年轻的冒险家虽然债台高筑且没有谋生手段,却生活得十分舒适,并且确实有能力轻而易举地救助那位保王党的阴谋家。

“这需要对当时一个名噪一时的组织略加说明,”阿兰先生中断他的故事说,“我想说一下烧脚帮①。西部各省当时都多少受到过这些匪徒的荼毒,他们的目的远不是劫掠,而是要使保王主义的战事死灰复燃。您知道,当时实施征兵法流弊甚多;据说他们利用了逃避征兵法的大量逃亡者。在莫尔塔涅与雷纳之间、甚至远至卢瓦尔河沿岸,进行过一系列夜袭,在诺曼底的这一地区这些夜袭主要针对那些国家财产的管理者。这些匪帮在农村散播深深的恐惧,如果我对您说,某些地方的司法活动曾长期陷于瘫痪,这并非夸大其辞。您也许以为,这种内战的余波会在国内引起巨大反响,其实不然,因为我们对于新闻界耸人听闻的报道已经司空见惯,其实涉及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政治或民事诉讼事件。帝国政府的体制与所有专制政府的体制一样,书报审查官不让任何涉及政治的东西见报,除非是既成事实,而且连既成事实也要改头换面。如果您费神翻阅一下《箴言报》和其他依然存在的报纸,甚至西部地区的报纸,您也不会找到有关判了六十至八十名强盗死刑的那四、五次刑事诉讼的片言只语。强盗这个称呼,在大革命时期是指旺代党人、舒昂党人和所有为波旁王室而战斗的人,帝制时期在司法界沿用了这个称呼,用以指某些保王党人。他们是几个互不关联的阴谋中的牺牲者。对于一些生性偏激的人来说,皇帝和他的政府就是敌人,拿敌人的东西不算偷盗。我这是对您解释他们的看法,并没有为他们开脱的意思。好,言归正传。”

①烧脚帮:督政府末期,法国西部的强盗劫掠旅客并施行火刑拷打,故名。

“现在,”他略微歇了口气,因为故事较长,这种间歇是很有必要的。“设身处地想想这些被一七九三年内战弄得倾家荡产、怒火中烧的保王党人,想想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女婿和那个舒昂党首领那样的花销无度而手头拮据的特殊人物,您就能理解,他们怎么会为一己私利而决心干出强盗的行径,为了王朝大业,他们的政治观点允许他们这么对付帝国政府。那位年轻的首领致力于使舒昂党死灰复燃,以便在合适的时机举事。当时皇帝正处在一个严重关头,他被困于洛鲍岛,看来即将败于英国和奥地利的夹击。瓦格拉姆的胜利使国内的密谋几乎毫无必要。正当布列塔尼·旺代以及诺曼底的一部分地区有了燃起内战之火的希望时,不巧男爵的私人事务遇到了麻烦,男爵自以为能够发动一次远征,想将远征的成果完全用于拯救自己的产业。他的妻子和朋友出于一种高尚的感情,劝阻他为个人私利挪用武装劫夺来的国家税款,那是用来充当逃避兵役者和舒昂党人的饷银及购买武器弹药,准备暴动用的。经过几番激烈争论,年轻的首领在男爵的妻子支持下明确表示拒绝留给他相当于一百万法郎的埃居,王室的军队即将从西部的一个总税务局取走这笔款项。这以后,男爵便失踪了,为的是躲避法院几次三番的严密搜捕。于是债主们想让他妻子以自己财产替丈夫还债。但是,那个坏蛋早已使妻子断绝了为丈夫作出牺牲的情意。这一点,可怜的德·拉尚特里夫人是不得而知的。但我所作的初步解释,后面还隐藏着一个阴谋。与那个阴谋相比,这一点也就算不了什么。”

“今天时间太晚了,”老先生看了看他的小挂钟说,“我要是把故事讲完,时间就太长了。我的老朋友博尔丹曾因著名的西默兹案件①而在保王党内名声大噪。他还在莫尔塔涅烧脚帮一案中出庭辩护。在我迁居这里时,他给我看过两份文件。不久之后他就去世了,文件还保存在我这里。您在文件里可以看到事情的梗概。那比我讲更为简略,因为头绪过多,我会纠缠于枝微末节,两个小时也讲不完,而那里面则是一种概要。明天早上,我再给您讲完关于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故事。看过这两份文件,您就能知道不少事了,我也就可以用几句话把故事结束。”

①参见本《全集》第十六卷《一桩神秘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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