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沙达那帕鲁斯,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穷奢极侈闻名。据说他极力模仿女人的声音、姿态和衣装,每天纺纱和缝衣,此处喻其矫揉造作。
戈德弗鲁瓦对阿兰先生道过晚安,回到自己房间。他被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但他的好奇心仍然有增无已,因为这个团体的人物群像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德·拉尚特里夫人。这位夫人的生平对于他十分重要,他住到德·拉尚特里公馆的目的就是了解她的生平。他已经隐约看出这五个人的组织在从事大规模慈善活动,但他对这种活动远不如对他的女主人公关切。
这位新来者用了几天时间来进一步观察那几位与他为邻的杰出人物,直至那时为止他还没有那么做过。于是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精神现象。现代的慈善家们或许是出于无知而对这种现象不屑一顾。他的生活圈子对他产生了一种积极作用。大气环境对于繁衍其中的生物的生存条件会发生影响,这条统治物质世界的规律同样适用于精神世界。因此,把罪犯囚禁在一起是一种最大的社会罪恶,把他们相互隔离也是一种未必成功的试验。罪犯应该送进宗教机构,生活于“善”的奇迹的包围之中,而不是留在“恶”的奇迹的环境里。这类事情可以期望教会方面的竭诚相助,它既然能派传教士到野蛮或未开化的国度去,又怎能不高兴万分地交给各修道会一项使命,以接纳文明社会中的那些“野蛮人”,并对他们宣传教义呢?所有的罪犯都是无神论者,而且他们犯罪经常是出于无知。戈德弗鲁瓦发现,他们要求他具备的品质,这五个人都具备,他们不骄矜,不虚荣,真诚的谦卑而虔敬,没有丝毫带贬义的虔诚的矫揉造作之处。这些道德品质是有感染力的,他产生了模仿这些无名英雄的愿望,终于如饥似渴地钻研起他最初蔑视过的那本书来。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已变得简朴、变得象受宗教精神陶冶后的真正生活。他的好奇心起初还带那么多世俗气,由那么多庸俗的原因激起,后来也变得纯洁起来。他的好奇心依然没有泯灭,那是因为,对德·拉尚特里夫人很难不感兴趣。但他表现得很有分寸,这不是有意做作,因此得到了那些人的赞赏,他们和修士一样,神圣的精神使他们的感觉异乎寻常的深刻。任何一种体系、学说能将精神力量集聚起来,而这又使感官的能力成倍增长。
“我们的朋友尚未皈依,”善良的韦兹神甫说,“但他有皈依的愿望……”
一个意外情况使戈德弗鲁瓦提前听到了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故事,使他的愿望迅速得到了满足。
当时全巴黎都在关注圣雅各城门口发生的一个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的结局。这个刑事案件在我们的重罪法庭年鉴里占有引人注目的地位。这个案件之所以轰动一时,是由于罪犯本身的表现,他们胆大包天,智力远较一般犯人高超,答辩极其厚颜无耻,震惊了整个社会。必须说明,德·拉尚特里公馆没有任何报纸,戈德弗鲁瓦从教他簿记的师傅那里听说罪犯的上诉已被驳回。这个案件远在他住进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房子以前便已发生了。
“你们遇到过象这些坏蛋一样残忍凶暴的人吗?”他对未来的朋友们说,“你们要是碰到这种人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首先,”尼古拉先生说,“没有什么残忍凶暴的坏蛋,只有应该送到沙朗通疯人院去的病人。但是,除去这些罕见的医学上的例外情形,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或者是不明事理的人,而以慈悲为怀的人的使命,就是矫正这些扭曲的灵魂,把迷途的人领上正路。”
“而且,”韦兹神甫说,“对于传教者来说,一切都是办得到的,因为他有上帝佑助……”
“可是,假如把这两个罪犯交给你们,”戈德弗鲁瓦说,“你们却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那是时间不够。”阿兰老先生指出。
“一般总是把始终不知悔改的人交给宗教,而且时间又短,不足以创造奇迹。”尼古拉先生说,“您所说的那两个人到我们手里会变成极其出色的人,他们精力异常充沛。但他们一旦犯下了谋杀罪,我们就不可能照料他们了,世俗的法律把他们包办了……”
“这么说,”戈德弗鲁瓦问,“您是反对死刑的?……”
尼古拉先生蓦然起身走了出去。
“您永远别在尼古拉先生面前谈论死刑,他曾经监斩一名犯人,他认出那是他的私生子……”
“而且他是清白无辜的!”约瑟夫先生说。
这时,德·拉尚特里夫人于离开客厅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客厅。
“总而言之,”戈德弗鲁瓦又对约瑟夫先生说,“您应当承认,没有死刑,社会就无法继续存在。而那些明天早上即将被砍掉的……”
戈德弗鲁瓦感到自己的嘴被一只手用力捂住,韦兹神甫把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德·拉尚特里夫人搀走了。
“您干了什么事啊!……”约瑟夫先生对戈德弗鲁瓦说,“您把他带走好吗,阿兰?”他放开掩着戈德弗鲁瓦嘴的手,随着韦兹神甫走到夫人房间。
“来吧,”阿兰先生对戈德弗鲁瓦说,“您使我们不得不把夫人的生活秘密告诉您。”
过了一会儿,象那位老先生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年轻人的时候一样,他们俩又到了阿兰老先生的房间里。
“请您讲吧。”戈德弗鲁瓦说,脸上显出十分痛心的神色,因为他惹出了在这座神圣的房子里可以称之为灾祸的事件。
“我等着曼侬来,给我们报个平安。”老先生侧耳聆听着女仆上楼的脚步声。
“先生,夫人好了。”神甫先生哄骗她说,大家谈的是另一回事。曼侬说着,对戈德弗鲁瓦投去一个近乎愤怒的目光。
“上帝啊!”可怜的年轻人叫道,泪水涌上了眼睛。
“算了,请坐吧。”阿兰先生对他说,自己也坐了下来。
他停了一会,以集中自己的思路。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种才能,来恰如其分地叙述她那历经残酷考验的生活。”这位善良的老人说,“您若是发现我笨嘴拙舌,不足以描述其中的事件和灾难,就请您多加包涵。您想想,我离开学校已经那么多年,况且我又是一个重思想甚于重实效的世纪造就出来的。那是个毫无诗意的世纪,无论说什么事都是直截了当。”
戈德弗鲁瓦做了个表示赞同的手势。阿兰老先生从这个手势里看到由衷的赞赏。这手势也表示:我听着呢。
“您刚才看到了,年轻的朋友。”老人又说,“如果在我们中间生活更长时间,您不可能不了解这位圣洁的女人生活中的可怖往事。有些见解、事情、话头会招致不幸,因而在这座房子里是完全禁止的,否则会使夫人旧伤复发,若再复发一两次,就会致她于死地……”
“上帝啊!”戈德弗鲁瓦叫道,“我究竟干了什么?……”
“要不是约瑟夫先生预感到您将提起那不祥的断头台,打断了您的话,您就会要这个可怜的夫人的命了……现在是让您了解一切的时候了,因为您将成为我们的自己人,今天我们都深信这一点。”
“德·拉尚特里夫人,”他停了一会又说,“出身于下诺曼底的一个名门望族。她娘家的姓氏是巴尔布-菲利贝尔特·德·尚皮涅勒,属于这个家族的一个幼支。她如果在出嫁时不按习俗放弃继承份额,就只有去当修女了。家道中落的家庭都是这样做的。有位德·拉尚特里先生,他的族谱虽然始自腓力二世十字军东征的时代,如今却已完全湮没无闻。他想在诺曼底省重振旗鼓,回升到与这种古老家族相称的地位。这位贵族曾在双诺威战争中充当王室军队军需,积攒了大约三十万埃居,因此加倍地失了身分。他儿子过分信赖这么一笔巨产(外省的传闻夸大了财产的数目),在巴黎过着使一家之主十分担忧的生活。德·尚皮涅勒小姐的贤淑在贝森地区颇有名声。那位老人的拉尚特里小小领地正好位于根特和圣洛之间。他听到有人在他面前慨叹:这么一位十全十美的小姐,本来可以使一个男子幸福,却要去修道院度过余生。他表示了礼聘这位小姐的愿望。德·尚皮涅勒家愿意考虑他儿子与菲利贝尔特小姐的婚姻,条件是不能索要嫁妆。他到了巴耶,与尚皮涅勒一家会晤了几次,不由得倾倒于那位少女的高贵品质。德·尚皮涅勒小姐年方二八,却已显示出她将会成为何等人物。可以想见,她身上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一种不惑的良知、一种百折不挠的正直,和一个坚贞不渝的爱情心灵。这个靠在军队里巧取豪夺而发财致富的老贵族,看到这个迷人的少女可以凭其贤德、凭其坚定而不僵硬死板的个性力量,约束他的儿子。您大概也已看到,谁也没有德·拉尚特里夫人那么温柔,但谁也没有她那么自信,她直至暮年仍然保存着天真无邪的一片纯真。她过去不愿意相信世上有邪恶,您所看见的那点戒心是她在苦难中学会的。那老贵族对德·尚皮涅勒家承诺,声明了结菲利贝尔特小姐的继承份额文书,而与许多名门望族俱有姻亲关系的德·尚皮涅勒家则保证把拉尚特里领地立为男爵领地。他们履行了诺言。她未婚夫的姑母,布瓦弗勒隆夫人,就是死于您现在所住房间的那位最高法院推事的夫人,则允诺把遗产留给她这位侄子。两家之间达成这些协议之后,做父亲的把儿子叫了回来。那年轻人是大法院的审查官,结婚时二十五岁,他曾与那个时代的阔少们一起挥霍无度,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使那老包税人数次偿还巨额债款。可怜的父亲预料他儿子还会干出新的荒唐事来,相当乐意承认他未来的儿媳有一笔财产。但他是那么放心不下,因而他指定由婚后出生的男孩替代继承拉尚特里领地。……大革命使这一谨慎措施付之东流。”阿兰老先生顺便说,“年轻的审查官美如天神,对各种体育活动都灵巧非常,颇有魅力。因此,您很容易想见,德·尚皮涅勒小姐对她丈夫非常迷恋。那老人对这个婚姻的开端极感欣慰,以为他儿子已经改弦更张,就主动把新婚夫妇送到巴黎。这事发生在一七八八年初。那几乎算得上是幸福的一年。德·拉尚特里夫人受到一个充满爱情的男人所能给予唯一被爱的女子的一切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这个甜蜜岁月虽然好景不长,却曾照亮这位高贵而不幸的女子的心。您知道,当时做母亲的都亲自给孩子哺乳。夫人生了个女孩。在这段时间里,妻子理应得到加倍的爱怜,它却成为闻所未闻的灾难的开端。审查官被迫变卖他所能支配的所有财产,以偿还他没对父亲承认的旧债以及赌输的新债。不久以后,国民大会又宣布解散大法院、最高法院,废黜一切以重金买得的司法职务。这个小家庭添了个小女孩,除了替代继承的产业和被承认为德·拉尚特里夫人嫁妆的财产,便一无所有了。在二十个月的时间里,这位十七岁半的可爱少妇就不得不与她哺乳的女儿隐居在一个卑贱的街区,靠她的双手干活度日。她丈夫完全抛弃了她,日甚一日地陷进了烟花柳巷。夫人从未说过一句责备她丈夫的话,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她对我们说,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她一直祈求上帝保佑她亲爱的亨利,那个坏蛋名叫亨利,”老先生说,“这个名字永远不可以提,亨利埃特也不可提。言归正传,德·拉尚特里夫人除了购买食品或寻找活计,从不离开她在圣殿绳铺街的那个小房间。她公公每月接济她一百利勿尔,足可不愁队穿。她公公是被她的贤惠感动才寄给她这笔钱的。然而,可怜的少妇预见到这项收入会有中断的可能,便从事胸衣女工的艰苦职业,为一位有名的妇女时装裁缝干活。果然,那老包税人死了。由于波旁王朝的法律被废止,他的遗产被他儿子吃得精光。这个往日的审查官成了革命法庭一名最凶狠的庭长,诺曼底地区无人不怕,因而他得以恣意满足私欲。罗伯斯比尔被推翻后,他锒铛入狱。当地人民对他的仇恨使他必死无疑。德·拉尚特里夫人从诀别信中得知等待她丈夫的命运,马上把女儿托付给一位女邻居照管,身上带着几个路易——她的全部财产,到了那个坏蛋下狱的城市。她靠那几个路易打点,才进入死牢,让她丈夫穿上她的衣服逃走,当时情形与后来德·拉瓦赖特夫人营救丈夫①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她被判处死刑,但是人们耻于实施这一报复。于是,她丈夫过去主持的法庭私下予以方便,放她出狱。她徒步回到巴黎,无人接济,一路寄宿农家,靠人施舍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