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上还和他差得很远,”阿兰先生说,“不过我的相貌的确很象他……”

戈德弗鲁瓦想要说话,老人做了个手势挡住他的话头。老人的鼻子确实与那位圣徒的块茎般的鼻子一模一样,而他那好似老葡萄农的脸也真是那位育婴堂创始人粗糙平常的脸的翻版。

“至于我,您倒说对了。”他继续说道,“我立志献身我们的慈善事业,是一种悔恨心情促成的,由于一次奇遇。……”

“您,一次奇遇!”戈德弗鲁瓦轻轻喊道,这个字眼使他忘了自己原想对老人说的话。

“哦!老天爷!我要告诉您的故事,在您看来大概不过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但在良心法庭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您加入我们的慈善事业的愿望能够持之以恒,您听过我的故事后将会明白,情感是与心灵的力量成正比的,而一件不会使思想自由的人烦恼的事,却很可能困扰一个软弱的基督徒的良心。”

听了这样的开场白,新来的教徒更是好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位被德·拉尚特里夫人称为她的复活节羔羊的老好先生有过什么罪孽呢?这和一本叫做《一只绵羊的罪恶》的小说同样有趣。绵羊兴许对花草来说是凶狠的。按一位当时最温和的共和党人的说法,最好的生物对于某些东西来说也是凶残的。不过这位阿兰老先生,他就象斯特恩①笔下的托比大叔一样,让一只苍蝇叮二十次也不动手打它!这样美好的心灵竟然曾受悔恨折磨!那老人说了声:“请听我说。”之后略停了片刻,把脚垫推到戈德弗鲁瓦脚下,和他共同使用。而在这会儿,戈德弗鲁瓦心里正是这么盼望的。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国幽默小说家,圣公会教士,其名著《多情客游记》被认为是现代心理小说的先驱。

“我当时刚三十出头,”他说,“我记得那是在九八年,那个时期年轻人的阅历赛过六十岁的人。有天早上,九点光景,我刚要吃早点,我的老女仆通报一位朋友来访,他是我在大革命风暴中仅剩的几位朋友之一。所以,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他一起用早点。我那个朋友姓蒙日诺,当时是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他接受了邀请,但样子有点拘束,我从一七九三年以后就没有见过他……”

“蒙日诺?……”戈德弗鲁瓦叫起来,“那位?……”

“您要是故事还没开始就想知道结尾,”老人微笑道,“那叫我怎么跟您讲我的故事呢?”

戈德弗鲁瓦做了个手势,保证再也不插话了。

“蒙日诺坐下以后,”阿兰老先生又说,“我发现他的鞋子破旧不堪。他那有小点花的长袜由于经常洗涤已经认不出是丝织品来。杏黄色开司米短裤也不新了,说明已经穿了许久,某些危险部位颜色已变,更可证明这一判断。吊裤带上的环扣不是钢制的,我看是普通铁的。鞋子上的环扣也是铁的。织花白背心由于穿得过久而泛出黄色,衬衫的固定襟饰也已揉皱,暴露出一种极度的、但还不太刺眼的贫穷。最后,宽袖长外套——一种大翻领的短大衣式的礼服——的状况使我终于确信我的朋友是潦倒落魄了。那件浅褐色呢子宽袖长外套磨损得很厉害,刷得干干净净,令人赞叹,领口却被发蜡或香粉弄得油腻腻的,白色的金属扣子也变成了红色。总之,这身旧衣服是那么不堪入目,我都不敢再瞧一眼。他的双角帽大概也已经历过几届政府了,这种毡制的半圆形的玩意儿,当时习俗是夹在胳膊下面而不是戴在头上。不过我的朋友一定在剃头匠那里花过几文钱理发,因为他胡子刮干净了,头发在脑后拢起用一把梳子插住,考究地扑上了香粉,还能闻到发蜡的气味。我分明看到两条平行的、发黯的钢链垂在他短裤前面,然而裤腰上的表袋里却丝毫不象装有挂表。当时是冬天,蒙日诺却根本没有大衣,几大滴在屋檐上融化掉下的雪水在他宽袖长外套的领子上画出几道花纹,他一定是顺着屋檐走来的。他从手上脱下兔皮手套时,我看到他的右手,辨认出干过某种重活的痕迹。然而他父亲、一位最高法庭律师,曾给他留下约五、六千利勿尔年金的财产。我马上明白了蒙日诺先生是来向我借钱的。我在一个地方藏有二百个金路易,在那时候算得是一笔巨产,能值不知几十万法郎的指券①。蒙日诺和我曾在同一所中学——格拉森中学念书,又曾在同一个诉讼代理人——诚实正派的博尔丹老先生手下实习。一个曾和我们共同度过青春韶华、一起干过少年人的荒唐事的同学,会和我们结下近乎神圣的情谊,他的话音和目光会拨动我们的心弦,只有当他唤醒了我们的回忆时,我们的心弦才会颤动。即使曾与这位同学有些芥蒂,也不会使友情完全泯灭,何况我们俩从未有过任何争吵。蒙日诺在他父亲于一七八七年去世时比我有钱,尽管我从来不向他借钱,但我有时还是亏了他,才得到某些严父禁止我享受的乐趣。没有我那位慷慨的同学,我不可能看到《费加罗的婚姻》的首场演出。蒙日诺当时是人们所谓‘可爱的骑士’那种人,他风流倜傥,我常责备他交友不慎,过于大方,他手头十分撒漫,完全是大家气派,他跟你见两次面就会为你充当决斗证人……上帝啊!您使我回到了青年时代的小径上去了!”阿兰先生喊道,他朝戈德弗鲁瓦投去一个快活的微笑,歇了一口气。

①金路易,有法王路易十三等人头像的法国旧金币。指券,一七八七至一七九七年流通于法国的一种有国家财产担保的证券,后作通货使用。

“您不怪我吗?……”戈德弗鲁瓦说。

“哦!不!您从我讲故事的详尽程度可以看出,这个事件在我生活中占据多大位置——蒙日诺心地善良,又有胆识;有点伏尔泰主义,又爱学贵族派头。”阿兰先生说,“他在格拉森学校接受教育。那学校有些贵族子弟,他的韵事使他养成了当时所谓有贵族身份者的翩翩风度。您现在可以想象到,当我的目光从蒙日诺的脸庞打量到他的衣着,在他身上发现贫困的迹象时,我有多么惊讶,这使一七八七年时期年轻风雅的蒙日诺在我眼中大为减色。不过,由于在那个大众赤贫如洗的时代,有些滑头的人故意穿得破破烂烂,别人当然也有理由装穷。因此我就等着他作出解释。不过还是我用话引起他的解释:‘你穿得象什么呀,亲爱的蒙日诺!’我对他说,在他递过来的镀金鼻烟壶里捏了一撮鼻烟。‘糟透了,’他答道,‘我只剩下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就是你。我尽了一切努力避免走到这个地步,但我还是要来向你借一百路易。数目是很大。’他见我吃惊便说,‘可是如果你只给我五十路易,我就永远没有能力归还这笔债了。倘使我经营的事业失败了,我还能剩下五十路易通过其他途径碰碰运气。我还不知道绝望中我会产生什么主意。’——‘你一无所有了!’我说。——‘我花掉了最后一枚银币,还剩五个苏的找头。’他强咽下一滴泪水说,‘为了到你家来,我让人擦了皮鞋,还到理发铺理了发。我只有我身上穿的这套衣服。但是,’他做了个手势说,‘我欠女房东两千埃居的指券,小饭铺的老板昨天也不让我赊帐了,真是山穷水尽。’——‘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着,已经在为他设身处地找寻出路了。——‘如果你不借给我钱,那就去当兵……’——‘你,当兵!你,蒙日诺!’——‘我不是战死,就是成为蒙日诺将军。’——‘好吧,’我情感冲动地说,‘放心吃饭,我有一百路易……’”

“这时,”老先生一副精明的样子,望着戈德弗鲁瓦说,“作为债主,我觉得有必要编造一个小小的谎话。”

“‘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我对蒙日诺说,‘我想等公债券降到最低价格时投放这笔钱。现在我把钱放在你手里,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合伙人,让你的良心决定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归还全部款子好了。一个正直人的良心,是最牢靠的帐簿。’蒙日诺凝视着我,听着我这番话,显然把它铭记在心。他伸出右手,我把左手放在他的掌心,我们握着手,我大动感情,他这回没能止住两大滴眼泪流到他那憔悴的脸颊上。看见这两滴泪珠使我心里难受,而蒙日诺在这时候忘了一切,掏出一块破烂的粗劣的印度纱手帕擦眼泪,我更加受到感动。‘你坐一会儿,’我对他说,于是走到我藏钱的地方,心情激动就象一个女子对我承认她爱我一样。我拿回来两卷各有五十路易的钞票。‘你点一下吧……’他不肯点,眼睛四下看着,寻找文具盒,说要给我立个借据。我断然拒绝接受任何字据。‘我如果死了,’我对他说,‘我的继承人会折磨你的。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蒙日诺见我这么够朋友,进来时那副焦虑皱蹙的愁容为之一扫,变得快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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