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兰,”德·拉尚特里夫人说,“看在我份上,别再提这个轻率的举动了。……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苦难,没有宗教信仰,对任何事都极度好奇,对我们尚未信任的新来者不能要求太高。”
“请原谅,夫人。”戈德弗鲁瓦说,“从现在起,我要配得上你们,在可以参与你们事业的机密以前,我愿接受一切你们认为必要的考验。如果韦兹神甫愿意尝试,做我的启蒙教师,我将把我的灵魂和理智托付给他。”
这番话使德·拉尚特里夫人无比欣慰,她的脸泛出红晕,紧紧握住戈德弗鲁瓦的手,然后她激动异常地对他说:“很好!”
晚上,吃过晚饭,戈德弗鲁瓦看见巴黎教区的一位代理主教、两位议事司铎、两位巴黎前任市长和一位女慈善家来访。大家并不玩乐,谈话气氛活泼但不流于无聊。
五天鹅侯爵夫人的来访使戈德弗鲁瓦大感意外。她是贵族中的头面人物,她的沙龙是资本家和暴发户可望而不可即的。这位贵妇出现于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客厅已是非同寻常的事情,何况她们相互交谈的方式更使戈德弗鲁瓦觉得难以理解。那种方式表明她们亲密无间,常来常往,这使德·拉尚特里夫人顿时身价百倍。五天鹅夫人对她女友的四位朋友和蔼可亲,而且对尼古拉显得很尊敬。戈德弗鲁瓦到那时为止还在犹疑不定,这下子他决心不管有无信念也要遵从德·拉尚特里夫人和她的朋友们的要求,以便被他们接纳进修会,或参与他们的机密,然后再决定去从,可见社交界的虚荣仍在对他起着支配作用。
第二天,他去找德·拉尚特里夫人指定的簿记员,和他商定共同工作的时间。这样他的全部时间就都排满了,因为韦兹神甫早上对他讲授教理,而他每天还要去簿记员那里干两小时,在午饭后晚饭前把他师傅让他登录的假想的商业帐目入帐。
这么过了几天,戈德弗鲁瓦感到了一种每小时都不虚度的生活魅力。在一定的时间从事熟悉的工作,这种规律性就说明了许多人生活何以幸福,证明了各种修会的创始人何等深刻地思考过人的本性。戈德弗鲁瓦既已决心听从韦兹神甫教导,这时已对来世生活产生恐惧,并开始痛感自己对宗教问题的重要性一无所知。每天午饭后,他都在德·拉尚特里夫人身边逗留一个小时,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宝藏。他从未想象到会有如此完美无缺、宽广无边的善良品格。一个象德·拉尚特里夫人那样年龄的妇女,是不会再有年轻妇女的任何狭隘之处的,那是个给予你女性的所有细心体贴的友人。天性赋子女子的优雅风韵和女子为男子而作的精心修饰,她都发挥到了极致,而又不是为了待价而沽。这种年龄的女人不是令人讨厌便是完美无缺。因为到了这种年龄,她们的奢望不是表面化便是彻底消失了,而德·拉尚特里夫人则是完美无缺的。她似乎未曾有过青春年华,她的眼神从不流露出对往事的回忆。戈德弗鲁瓦越是深入了解她那高贵的品格,就越是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他每天都能得到新的发现,这更使他日益渴望了解这个女人过去的生活,他觉得她是个圣人。她从来不曾爱过谁吗?结过婚没有?当过母亲没有?她身上没有丝毫老处女的味道,表现出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的优雅风度。她那健康的体魄,保养得异常良好,令人猜想她过的是一种天国的生活,猜想她对世俗生活有所不知。除了乐天派阿兰老先生,这些人都曾有过痛苦的经历,但看来连尼古拉先生也推她为受苦受难的首位。然而,天主教徒顺从天意的品质和她所从事的秘密事业,帮助她克制住对于苦难的回忆,使她看上去似乎始终是幸福的。
“您是您朋友们的生命,”戈德弗鲁瓦有一天对她说,“您是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纽带,您可以说是一项伟大事业的管家妇。我们都总有一天要撒手归天,我不知道您的组织没有您会怎么办?……”
“他们怕的就是这个。但是上帝既然给了我们一个簿记员,”她微笑说,“他也会填补上我的空缺的。况且,我也正在物色人选。”
“您的簿记员很快就要为您的商号服务了吗?”戈德弗鲁瓦笑道。
“这取决于他自己,”她微笑说,“他要真心信教,要虔诚,不要有丝毫自尊心,不再关心我们有多少财富,而是凭借上帝给予我们的两张翅膀超越于渺小的世俗考虑之上。……”
“什么翅膀?”
“朴实和纯洁①。”德·拉尚特里夫人答道,“您的无知足以说明您没有好好读我们那本书。”她为自己耍了这个并无恶意的花招笑了起来,她用这办法来检验戈德弗鲁瓦有没有念过《效法基督》。她又说:“总之,您要坚信圣保罗关于慈善的书信。不是您将属于我们,”她以无比高贵的神情说,“而是我们将属于您,您将有机会计算任何君王都未曾拥有过的庞大财富,您将和我们一样享有这笔财产。如果您记得《一千零一夜》的话,我要告诉您,阿拉丁的那些珍宝,同我们拥有的财富相比简直不算什么。……因此,一年来,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忙不过来了,需要一个簿记员。”
①见《效法基督》:“人有两张翅膀能超脱于尘世万事之上,这两张翅膀就是朴实和纯洁。”
她一面说,一面审视戈德弗鲁瓦的面部表情,后者不知应该怎样看待这番奇特的知心话。但由于德·拉尚特里夫人和蒙日诺老夫人谈话的场面时常在他记忆中浮现,他处于一种将信将疑的状态。
“啊,您会非常幸福的。”她说。
戈德弗鲁瓦好奇到了极点。从这时起,他决心打开那四位朋友的金口,向他们询问他们的身世。而在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所有房客中,他觉得最有吸引力的,似乎也最能引起所有阶层的人好感的,就是那善良、快活、单纯的阿兰先生。老天是通过哪条途径把这个老实人带到这个没有围墙的修院来的?在这座修院里的修士尽管身居巴黎市中心,享有完全自由,却象有个最严厉的院长管束一样,一举手一投足都恪守一定之规。是什么悲剧、什么事件,使他离开尘世的道路,走上这条崎岖难行的小径,在首都的种种苦难中穿行?
有天晚上,戈德弗鲁瓦想去拜访他这位邻居,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在风平浪静的生活中更为强烈,胜过等待海盗讲述自己生活中的某个可怕的时期。戈德弗鲁瓦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应道:“请进!”便旋转那把总是留在锁眼里的钥匙。他看见阿兰先生坐在壁炉角上,正在两支蜡烛光下念着一章《效法基督》。每支蜡烛上罩着一个打惠斯特牌用的绿色遮光罩。
这位老好先生穿着条长裤、浅灰色莫列顿双面绒的室内便袍,脚搁在脚垫上,正好在炉火的高度,脚垫和拖鞋都是德·拉尚特里夫人做的细针绒绣。这位老人美丽的头部除了银发的冠冕没有其他装饰,他的银发有点象老僧的圆顶头发,在巨大的靠背椅的褐色绒绣衬托下格外醒目。
阿兰先生轻轻地把他那本边角磨损的书放在蜗形腿的小桌上,一只手指了指另一把椅子,摘下了夹在鼻尖上的眼镜。
“您在这个钟点来,是不舒服了吗?”他问戈德弗鲁瓦。
“亲爱的阿兰先生,”戈德弗鲁瓦开门见山地说,“我受到好奇心的缠扰,您一句话就能把这种好奇心说成天真无邪或是鲁莽冒昧,我这样说就等于告诉您,我出于什么动机向您提问。”
“哦!哦!什么问题?”他以近乎狡狯的神情望着年轻人说。
“是什么事情使您过起现在这种日子来的?因为,要接受这么一种放弃任何生活情趣的学说,必须是厌倦世俗生活、在人世间受过伤害或伤害过别人的人才能做到。”
“什么,我的孩子!”老人答道,厚嘴唇上浮现出一种微笑,这微笑使他那鲜红的嘴成为画家的匠心所能企及的最为亲切动人的一张嘴。“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因为见到巴黎城内充斥的贫困悲惨的景象而深感悲悯吗?圣樊尚·德·保尔何尝需要悔恨或受伤的虚荣心的刺激而献身于弃儿们呢?”
“这可叫我无言以对了。尤其是因为,如果真有什么人的心地象那位基督教的英雄,那肯定就是您了。”戈德弗鲁瓦说。
尽管老人那近乎黄色的、布满皱纹的脸皮已经由于年岁增长而变硬,他还是面红耳赤了,因为这番恭维仿佛是他自己招引来的。他那尽人皆知的谦逊足以使人相信,他并没有想到会引来这种恭维。戈德弗鲁瓦深知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房客们对这类颂扬毫无兴趣。然而阿兰老先生极其单纯,竟由于这个想法而大为窘困,就连一位少女动了邪念也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