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高达尔是米特拉尔的表兄弟,由于同包杜阿耶沾了这点远亲,他有意向包杜阿耶小姐求婚。因此在他眼里,包杜阿耶简直是光芒四射的天才。他对伊丽莎白和萨亚毕恭毕敬,没发现包杜阿耶夫人正在培养法莱克斯当女婿。他经常给包杜阿耶小姐带点小礼物,新年送点假花或糖果,过节的时候送几个漂亮的盒子。他二十六岁,工作还算勤恳,而才智平庸,象姑娘家一样循规蹈矩,对烟、咖啡和骑马都视若畏途。每晚十点钟上床,早晨七点起身,会几手社交场中的本领,能在笛子上吹奏四组舞曲,在国民自卫队中任吹笛手,为的是可以不在部队里过夜。他对研究自然史特别感兴趣。小伙子好收集矿石、贝壳,会制作飞禽标本,房间里摆满了廉价买来的古董:风景石、软木制的风景模型,克莱蒙地方(奥弗涅省)圣阿利尔温泉的化石等等。他包收各种香水瓶,在里面放氧化钡、硫、盐、镁、珊瑚等等的标本,把蝴蝶塞在盒子里,墙上挂着中国阳伞和干鱼皮。他住在黎塞留街开花店的姐姐家。虽然家里老太太们对他颇为钦佩,这位模范青年却遭到姐姐家女工们的白眼,特别是那位账房小姐,她早先本来是想勾引他的。高达尔中等身材,又瘦又弱,斜眼,胡须很少。用毕西沃的话来说,他能捉住飞着的苍蝇。自己不大会照顾自己,衣服不合身,裤子肥得象口袋,一年四季穿着白袜子和系带子的鞋,戴着窄檐帽。他在办公室坐在一张坐位中间有个窟窿、周围包着绿羊皮的藤椅上,常常抱怨消化不良。他主要的嗜好就是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提议星期日到蒙摩朗西去郊游,在草地上野餐,并到蒙巴那斯街上去吃点奶制品。半年以来,杜托克开始隔一段时间到高达尔小姐家去走一遭,希望从这家里能有所获,交上个桃花运。于是,杜托克和高达尔就成为包杜阿耶在部里的两个吹捧者。萨亚老头对杜托克为人看不透,也常常到他办公室去小坐。在包杜阿耶办公室当见习员的小拉比亚迪埃也属于这一圈子。这一群庸碌之辈的结合颇遭到一些有头脑的人的讥笑。毕西沃给包杜阿耶、高达尔和杜托克三人起个绰号叫没有圣灵的三位一体,把小拉比亚迪埃称作“踰越节的羔羊①”。

①犹太人过踰越节(即相当于基督教的复活节)时有宰羊的习俗。

“您今儿个起得早啊!”安东尼带着嘲笑的口吻向杜托克说。

杜托克答道:“可您呢,安东尼。您看,有时报纸比您给我们送的时间来的早。”

“那是偶然的,”安东尼不动声色地说,“报纸从来没有连续两天在同一个时间来过。”

两个侄子面面相觑,对叔叔不胜钦佩,心想:“好大胆子!”

安东尼听见杜托克关上门之后,咕哝着说:“尽管他每天午饭给我两个苏,要能把他弄出司里,我宁可放弃这两个苏。”

“啊,塞巴斯蒂安先生,您今天可不是第一个了。”一刻钟之后,安东尼向这位见习员说。

“那谁先来了?”可怜的孩子脸都发白了。

“杜托克先生。”洛朗说。

童贞的心,可能正因为其纯洁,往往比别人多着一种难以解释的敏感。塞巴斯蒂安已猜到杜托克对他所尊敬的拉布丹怀恨在心。因此,洛朗一提到这个名字,他马上为一种可怕的预感所笼罩,脱口而出:

“我早就疑心了!”

于是他象离弦的箭一样冲向走廊。

“咱们办公室可有得热闹了!”安东尼一边摇着他的白头,一边披上制服说:“男爵老爷看来是要去见上帝了……他的看护格吕热太太告诉我,他过不了今天了。这里的人该活动起来了……你们俩去看看炉子是不是都着得好好的。老天爷!这儿可要吵翻天了。”

洛朗说:“这倒是真的,刚才那可怜的小伙子,一听说那个耶稣会的杜托克比他先到了,象是挨了一闷棍一样。”

“我早就跟他说过,也白搭——因为跟一个好公务员还是应该说真话的,象这孩子这样的,我就管他叫好公务员。他每年初一准给十个法郎。所以我跟他说过:‘您干的越多,人家对您的要求就越多。结果,把您撇在一边儿,谁也不提拔您!’可他不听我的,每天拼了命的干到五点钟,比别人多一个钟头(他耸耸肩膀)。这才再傻也没有了,这样是怎么也爬不上去的!你瞧不是吗?这么一个好公务员,现在连正式雇用他还谈不到。已经两年啦!说真格儿的,这够让人难受的了。”

“拉布丹先生喜欢塞巴斯蒂安先生,”洛朗说。

“可是拉布丹先生不是大臣啊!”安东尼答道,“等到他当上大臣,鸡也要长牙了,他太……算啦。我一想到要给那些蹲在家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老油子送薪水去,而这个小家伙在饿肚子,我就捉摸,上帝想到没想到咱们办公室!再说他们这些人给你点儿什么好处?这些元帅大人、公爵老爷保护下的人只会谢谢你(他做了一个居高临下的点头的姿势):‘谢谢,亲爱的安东尼……’一群懒骨头,快去干活去!要不全乱套了。当年在罗贝尔·兰代①先生下面才没有这些瞎胡闹呢!要知道,我进这所大楼是罗贝尔·兰代先生管事儿的时候。在他手下的公务员可真干事儿!你们可没见过这些人趴在桌子上刷刷写到半夜,炉子灭了都没发现;可是,那儿还有断头台呢……咳,按理不该那么说:那可跟今天这样在迟到的时候往考勤簿上记一笔大不相同了。”

①罗贝尔·兰代(1746—1825),法国大革命时判处路易十六死刑的国民公会议员,公安委员会成员,曾任财政部长。

加布里埃尔说:“安东尼老爹,既然您今天打开了话匣子,您给我们说说您认为公务员是怎么样的人。”

安东尼答道:“那是一种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写字的人……我说什么好呢?没有公务员,我们会是什么样儿呢?……去看炉子去吧,你们可千万别说公务员的坏话!加布里埃尔,那间大办公室的炉子象鬼一样地喷火,该转一转火门儿了。”

安东尼坐在楼梯口,可以望见公务员们从大门进来涌向四面八方。他认得部里所有的公务员,观察他们的神情,注意他们不同的穿着。在进入这出戏之前,有必要描绘一下拉比亚迪埃司里的主要演员的侧影,这些人可以提供“吏”这类人的各种典型,不但能证实拉布丹的看法,而且也是着重研究巴黎世态的本作品的主题。请不要误会,在境遇悲惨方面也好,在特点鲜明方面也好,公务员跟公务员不一样,正如每一块木头都不重样一样。首先要区别巴黎的和外省的公务员。外省公务员一般是过得很好的,住得很宽敞,有花园,能喝到便宜的好酒,决不吃马排骨,饭后还能有甜食这样的奢侈品。他们不但不负债,还能有点节余。大家不知道他们靠什么吃饭,都说他们不是靠薪水吃饭的!如果是单身汉,他所经过之处,各家的母亲都会向他招手致意;如果他已结婚,就可以偕妻子参加总税务长、省长、副省长、钦差大臣家的舞会。他的个性得到尊重,他有家财,可以以才智出名,他还有机会使人家为请不到他而遗憾。全城都知道他,关心他的妻子、儿女。他家也请客,如果有条件的话,例如有一位有钱的岳父,他还可能成为议员。他的妻子受到小城市里洞察入微的监视,所以如果家门有所不幸,他总是知道的;而在巴黎,一个公务员遇到这种事可能自己一无所知。总之,外省的公务员让人当回事儿,而巴黎的公务员则算不得什么人。

紧接着塞巴斯蒂安之后来的第一个人是拉布丹办公室的文书,名叫菲利翁,是一位可尊敬的长者。由于他上司的恩典,他两个儿子都在亨利四世中学领取半奖学金,这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免费上寄宿学校。他妻子在那里教钢琴,他自己晚上还在那里教一堂史地。他四十五岁,是国民自卫军连队的上士,说话很能体谅别人,但是一毛不拔。

这位文书住在圣雅各街一所带花园的房子(典型的菲利翁式)里,离聋哑学校不远,房租不过四百法郎。他以自己的地位自豪,对自己的境遇心满意足,兢兢业业为政府效劳,自以为对国家有用,以不问政治自诩。他认为政治就是权力。每当拉布丹先生要菲利翁多留半个钟头完成一项工作时,他总是很得意。晚上,到圣母广场他妻子教钢琴的那个寄宿学校吃饭时,就对拉格拉夫小姐说:

“小姐,我有公事不得不在办公室多留一会儿。一进了政府,就身不由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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