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布丹现在正与之交谈的年轻人是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德·拉罗什的穷见习员。他完全凭双脚从沼泽区的金王路走来,而没有溅上一点泥浆。他还言必称“妈妈”,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拉布丹夫人。对他来说,走进这位夫人的家就象进了卢浮宫一样。他很少露出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橡皮手套。他那可怜的母亲给他口袋里放了一百个苏,以备万一非打牌不可之用,并且嘱咐他什么也不要吃,老是站着,注意不要碰翻了灯或是什么漂亮的摆设。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皮肤白皙,眼睛呈美丽的绿色,闪着金光,同他的金色鬈发极为相配。这可怜的孩子有时失神地看着拉布丹夫人,心中暗想:“多美的女人!”这回该轮到他心中念念不忘这人间仙子,直到瞌睡使他阖上眼皮为止。

拉布丹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看到了一种天赋。由于他对见习制度是认真对待的,因此对这穷孩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也能猜到,一个可怜的寡妇靠七百法郎养老金生活,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自然花掉了大部分收入,家里拮据的情况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他对这见习员产生了一种父亲般的感情。他常在会议上力争给他一份津贴,有时同发津贴的人争论不下,就从他自己的年俸中拿出来。然后,他把各种工作压到他身上,加意培养。他让他接替了杜·勃吕埃的位子。那是一个剧作家,在戏剧界和广告上都以德·居尔西的名字出现,他给塞巴斯蒂安留下了一百埃居的薪金。

在德·拉罗什母子的心目中,拉布丹同时是一位伟人、暴君、和天使,他们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塞巴斯蒂安眼睛只盯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正式公务员那个时刻。啊!对见习员说来,签字领薪的那一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他们都是把第一个月的薪金在手中久久把玩,也不是全部都交给母亲!维纳斯女神总是向这些初次从部里的钱库领钱的人微笑。塞巴斯蒂安的这一希望只有通过他的唯一保护人拉布丹先生才能实现;因此他对他这位上级的忠诚是无限的。这个见习员每月到迪福街吃两次饭,但都是由拉布丹先生带去的,夫人除了舞会缺人时,从来不邀请他。这穷见习员每天四点半钟在部的大门口打开雨伞准备走到沼泽区去的时候,常常看见一辆部里的马车载着不可一世的德·吕卜克斯奔驰而去。每当此时,他的心就突突跳起来。这位秘书长大人可以决定他的命运,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给他一个一千二百法郎的位子。(是的,他的全部雄心就是一千二百法郎,这就是他们母子可以过幸福生活的代价!)可这位秘书长并不认识他!德·吕卜克斯大概根本不知道有塞巴斯蒂安·德·拉罗什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是如果拉比亚迪埃的儿子——也就是包杜阿耶办公室的那个富见习员——也在门口出现时,德·吕卜克斯总是友好地同他打招呼。这个邦雅曼·德·拉比亚迪埃是大臣的一个表亲的儿子。

这时,拉布丹正在责骂这个可怜的小塞巴斯蒂安,——唯一知道他的庞大计划全部机密的人。见习员一遍又一遍地抄录那一百五十页大张公文纸的备忘录,外加各种图表、摘要、带大括号的算式、英文的标题和环形的副标题。这个二十岁的孩子为他所机械地参与的这项伟大的想法所鼓舞,常常在简单地抄录图表时等于重画一张。他把每一个字都看成是这一崇高事业的一个因素,精心加以描画,把自己的荣誉都寄托在那上面。这回,他犯了一个错误,冒失地把最危险的那部分稿子带到了办公室去抄。那是巴黎各部门中央机关的职员的情况,上面还注明他们现在和将来的财产,以及他们在外面所从事的行业。

在巴黎,除了象拉布丹那样怀有爱国壮志,或是才能出众的人之外,大多数公务员都在本职的收入之外,再加上某种营生的收入以维持生活。他们和萨亚一样,把资金投在某一项自己感兴趣的生意上,用晚上的时间查伙计的账。不少公务员都娶一个开洗衣店的、卖烟草的女人,或是彩票公司或公共阅览室的管理员。其中有的人,例如赛莱斯蒂娜的对头,柯尔维尔夫人的丈夫,则参加一个剧院的乐队。另一些人,如杜·勃吕埃,则写杂剧、悲喜剧或导演一些戏。象苏兰、皮克赛雷古、普拉纳先生等都属于这一类。当时,皮戈-勒布伦、皮斯、杜维凯等人都在政府中任职。①斯克里布先生②作品的第一个销售商就是国库的一个职员。

①以上诸人都是十八世纪、十九世纪法国通俗剧作家,同时在政府机关中兼职。

②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著名剧作家。

除了这些情况之外,拉布丹的报告中还包括一项考核精神能量和体力的办法,以便很好地了解人员的智力、工作能力和健康状况,这三个条件是要担负公职的重担而办事又快又好的人员必不可少的。这一漂亮的杰作,是积十年之经验,经过长期对人对事的了解,并且和各部的主要官员联系的结果。但是对于不了解其何所为的人来说,就有点警察局的密探的味道。只要有一页让人看到了,拉布丹先生就可能完蛋。

塞巴斯蒂安对他的上级无限敬仰,对官场的种种邪恶却毫无所知。他十分天真,这使他风度优美,同时也是他的不幸。因此,他尽管已受到责骂,还有勇气承认他的全部错误,他把原稿和抄件都夹在一个别人都找不到的纸夹子里;不过,他猜到自己错误大概很严重,眼里滚着泪珠。

拉布丹宽容地对他说:“老弟,这就更加不谨慎了。不过别难受了。明天你一大早就到办公室去,这是我办公室保险箱的钥匙,那保险箱是暗号锁,你拼出‘天’字来就可以打开,然后把稿子和抄件都锁在里面。”

这一信任的表现擦干了小见习员的眼泪,他的上司非要他喝杯茶、吃块点心不可。

“妈妈不让我喝茶,因为我肺不好。”

“那么,亲爱的孩子,”庄严高贵的拉布丹夫人说,她愿意当众表示仁慈,“这儿是三明治和奶油。过来,上我这儿来。”

她强迫塞巴斯蒂安上桌子,坐在她身边,可怜的孩子感觉到这位天仙的衣裙擦着他的衣服,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这时,美丽的拉布丹夫人看到了德·吕卜克斯,对他微微一笑,不等他走过来,就向他走去。

“您为什么呆在这儿,好象在生我们的气似的?”她说道。

“我不是在生气,”他答道,“不过,我来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不禁想到这样您就会对我更加冷峻了。我预见到十个月以后,您就会把我当作陌生人。是的,您太聪明了,而我呢,世故太深……或者您可以称之为老奸巨滑!因此没法互相欺骗。您除了微笑和一些好话之外,不花任何代价就达到了目的……”

“互相欺骗!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叫道,一副被刺伤了的样子。

“是的。拉比亚迪埃先生今晚比昨天情况更加恶化了。据大臣说,您丈夫将被任命为司长。”

他向她讲述了大臣家里所发生的那一幕情景,伯爵夫人的妒嫉,以及她对他争取邀请拉布丹夫人所说的那些话。

拉布丹夫人庄严地回答说:“德·吕卜克斯先生!请容我告诉您,我丈夫是处长里资格最老、最能干的一个,当初任命拉比亚迪埃这个老家伙就是徇私的结果,引起了部里的非议,而现在我丈夫已经代理一年了,因此,我们是既没有竞争也没有对手的。”

“这是事实。”

“那么好了,”她笑着说,露出世界上最美的牙齿,“我对您的友谊难道是和某种利害关系连在一起的吗?您认为我能是这种人吗?”

德·吕卜克斯钦佩地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啊!”她叹道,“女人的心对你们之中最聪明的人说来也还是个谜!是的,我见到您来真是莫大的愉快,而在我的愉快的深处有一个利益攸关的想法。”

“啊!”

她在他耳边说道:“您是前程无量的,您会成为议员,然后当大臣!(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耳边转着这些话,又是出自一个美丽女人的甜美声音,该多么心荡神驰!)哦!我比您自己还了解您。拉布丹在您的事业中将是极为有用的人,当您在议会开会的时候,他会把全部工作担当起来!正如您向往大臣的职位一样,我想让拉布丹当上行政法院院长和办公厅主任。因此,我有意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让他们永不相害,而互相给以强有力的帮助。这不正是女人应起的作用吗?朋友,你们二人在一起就可以走得更快,现在该是两个人乘风破浪的时候了。我已经破釜沉舟了。”她嫣然一笑,又说道:“您对我没有我对您那样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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