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肯听我说话,”他凄然说道,尽管拉布丹夫人使他内心深处感到满足,“您如果把我冷落在这里,你们将来的晋升又与我何干?”

她以巴黎人特有的快速说道:“在听您说话之前,先得让我们的声音得到倾听。”

说着,她把这胖老头撂在一边,去和一位正要告辞的外省来的伯爵夫人周旋去了。

“这个女人真是不同凡响,”德·吕卜克斯自忖道,“在她身边我简直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的确,这个六年前曾经养过舞女,凭着他的地位把许多公务员的漂亮妻子组成他的后宫,生活在记者、女演员之中的老滑头,今晚整个晚上都在曲意承欢赛莱斯蒂娜左右,是最后一个离开沙龙的。

拉布丹夫人一边卸妆一边想:“我们终于得到那个位子了!一年一万二千法郎,再加额外津贴和我们在格拉热的地租,总共可以有两万五千法郎。这不算富裕,但至少可以不受穷了。”

赛莱斯蒂娜入睡时想着她的债务,估算着每年扣下六千法郎,三年就可以把债务还清。她万万想象不到,一个从来没有涉足于任何沙龙的女人,一个小器、粗俗、既没靠山又没熟人,埋没在沼泽区的对丈夫一片忠心的小市民女人,正在考虑发动进攻,抢走她已提前把她的拉布丹安置在那里的位子。拉布丹夫人即使知道包杜阿耶夫人是她的对手,也会嗤之以鼻的,因为她对于渺小事物的力量一无所知,那是一条小虫钻空一棵榆树的那种力量。

假如在文学上也能使用列文虎克①、马尔比基②、拉斯帕依③等人的显微镜,使用霍夫曼④用来检查柏林人的工具,假如把这些曾经蚕食了荷兰的堤坝,使这个国家几乎被冲垮的蛀虫加以放大、描绘出来,也许就可以看到同羊腿子、米特拉尔、包杜阿耶、萨亚、戈德隆、法莱克斯、特朗松、高达尔这类人最相似的面貌。这些蛀虫在本世纪三十年代已经显示出力量。因此,现在该让大家看看那些在各办公室里蠢动着的蛀虫了,那里正排演着本文主要的一幕戏。

几乎所有巴黎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不论你徘徊到哪个部里去要求申诉小小的冤屈,或是要求一些小恩小惠,你都会见到阴暗的走廊、光线不足的过道、象戏院包厢一样的那种门,上面镶有一块象眼睛一样椭圆形的玻璃窗,透过这玻璃窗可以看到堪与卡洛⑤的作品媲美的幻景,而门上写的都是些看不懂的说明。当你找到目的地之后,就来到了第一间房间,那里有一个当差的杂役,第二间房间是低级职员呆的地方,然后在左面或者右面,是副处长办公室,最后,在远处或者高处,是处长办公室。至于说那位帝国时代称司长、王朝复辟时期有时称主任、现在又称作司长的伟大人物,则在他所管辖的两三个处的楼上或楼下,有时是在他属下的一位处长的办公室后面。他的那套房间总是特别宽敞,与众不同。这在那叫做部、或办公厅的蜂窝式的房子中间,显然是得天独厚的。

①列文虎克(1632—1723),荷兰显微镜学家,在细致观察生物方面卓有成就。

②马尔比基(1628—1694),著名意大利医生、解剖学家,是最早用显微镜进行研究的人。

③拉斯帕依(1794—1878),法国化学家及政治家。

④霍夫曼(1660—1742),德国名医。

⑤卡洛(1592—1635),法国著名雕刻家及画家,富于幻想,其风格对十七世纪的艺术很有影响。

今天,几乎所有的部都已把以前这些分散的机构吸收在一起了。这一合并,那些主任们就失去了他们的公馆、部下、沙龙以及小朝廷,从而黯然失色。今天,谁还认得那个徒步走到财政部,爬上二层楼去上班的人就是当年住在圣阿沃伊街,或是圣奥古斯丁街的豪华公馆里的林业局或间接税管理总局的局长,国务院成员,往往还是国务大臣,贵族院议员?(其中帕斯基埃和莫莱两位先生在当过大臣之后又心满意足地当了主任。他们实践了德·昂丹公爵向路易十四说的话:“大人,当耶稣基督星期五逝世时,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星期日会复活的。”)如果这位主任失去了豪华生活,还能从扩大行政权得到补偿的话,那还不算太坏,但是今天,这种人物当个只有可怜的两万法郎年俸的稽查长,已经不容易了。作为往昔权势的象征,还允许他保留一名穿着套裤、丝袜和法兰西式上装的门房,——何况,最近门房也给改革掉了。

在行政制度上,一个处由一名杂役、几名在几年内白干活的见习员、几名收发员、文书、一等科员或主管科员、和一名副处长、一名处长组成。一个司一般包括两、三个或更多的处。职务的头衔因部门而异:例如可能有一名稽查员而不是一等科员,还可以有一名簿记等等。杂役呆的那间屋子铺着和走廊一样的方砖地、糊着廉价的糊墙纸,有一个炉子,一张黑色的大桌子,上面放着钢笔、墨水,有时有一个水龙头,还有一些设有垫席的长凳子供那些伫立久候的来访者之用,而那个杂役自己却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双脚放在一个草垫上。公务员们的房间是一间大屋子,多少有点光线,很少铺地板。地板和壁炉是专为处长和司长们设的,还有柜子、写字台、桃花心木桌子、红绿羊皮沙发、躺椅、丝织窗帘,以及其他讲究的办公室用具都是如此。公务员的房间里有一个炉子,管子通向一个开口的烟囱——如果有烟囱的话。糊墙纸是一色的,绿色或褐色。桌子是乌木的。公务员们的气质可以从他们的坐相看出来:特别怕冷的人脚下有一块木制的小台子,胆汁—热血型的脚下只有一块草席;淋巴型的人怕走廊的风,又怕开门或其他原因改变温度,在自己的卷宗前面放一个小屏风。有一个柜子,给大家放工作服、袖套、保护镜、鸭舌帽、希腊式圆顶帽以及其他工作用具。差不多炉台上总是放着装满水的玻璃瓶、玻璃杯和残羹剩饭。在某个阴暗的地方有几盏灯。副处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以便能监督他的公务员们,不让他们闲聊太多,或者在有重要情况时亲自找他们谈话。在必要时,观察者可以从办公室的家具看出其成员的气质。窗帘是白色或花布的,可能是绸的,也可能是棉布的;椅子可能是樱桃木或红木的,上面铺的是草席或布料;糊墙纸一般比较新。这些作为公共财产的家具曾几易其主,饱经盛衰沧桑,不论它们属于哪一个机关,只要一出部,就显得千奇百怪了。所以在巴黎,最滑稽的景象莫过于政府机关搬家。象霍夫曼①那样想入非非的诗人也发明不出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来。那搬家的手推车里发生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张着口的公文夹在路上留下一道灰尘。桌子四角的马蹄铁都露在外面,沙发破破烂烂,一些用来管理整个法国的难以想象的器具,其外表简直吓人。有点象戏院的道具或街头卖艺班子的家什。就象读一块古碑文一样,人们能从这里看到一些智慧的痕迹,一些模糊的字迹,但是没法读到头。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那样的陈旧、破碎、黯淡,连最肮脏的厨房用具也比这行政厨房的用具悦目得多。

①指小说家、音乐家霍夫曼,参见本卷第11页注①。

我们试把拉比亚迪埃先生所在那个司描绘一番,也许足以使外国或外省人对这些办公室的内情有个概念,因为所有欧洲国家机关的主要特点也都大同小异。

首先,在你想象中,你能设想出这么一位载入《年鉴》的人物吗?

司长弗拉梅·德·拉比亚迪埃(阿塔纳兹-冉-弗朗索瓦-米歇尔)男爵先生,前科雷兹省总督,内廷常侍,特派稽查长,多尔多涅省大选民团主席,荣誉军团军官,圣路易骑士①,获基督、伊莎贝尔、圣-弗拉基米尔等等外国勋章②,热尔学院院士及其他一些学术团体成员,文学协会副会长,圣约瑟协会与监狱协会成员③,巴黎市长之一,等等,等等……

①圣路易骑士头衔为路易十四创立,专授予天主教军官。法国大革命后取消,一八一四年又恢复。

②以上三种外国勋章分别为葡萄牙、西班牙和俄国勋章,专授予天主教信徒。

③以上三个协会都属于法国复辟王朝时期的天主教“圣会”。

这位颇费笔墨的赫赫要人,此时正占据着床上五尺六寸长,三十六分①宽的一席之地,头戴缀着火红丝带的棉布软帽,由著名的皇家外科医生德普兰和年轻的毕安训大夫诊疗着,两位年老的亲戚侍立在两旁。周围都是细颈玻璃瓶、白布、药以及其他送葬的物品。圣罗克的牧师守候着,诱导他把思路转向灵魂得救。他的儿子,邦雅曼·拉比亚迪埃每天早晨都问两位医生:“你们认为我有幸能保住我的父亲吗?”那天早晨,这位继承人以一字之差把“有幸”说成了“不幸”。“)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