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指责,”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直截了当说吧!”

“好,事情是这样:昨天夜里,我把那死去的年轻人冰冷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我决心放弃二十年来对整个社会进行的疯狂反抗。我已经对您谈过我的宗教见解。现在您会相信我不可能进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好!二十年来,我从反面,从地窖里看世界,我承认,在事物发展中,有一种力量,你们称之为上天,我以前称之为偶然,我的伙伴们称之为运气。恶有恶报,逃避得再快也没有用。在赌徒这一行里,有一副好牌的时候,手里拿着顺子加十四点,加上先出牌。可是,忽然蜡烛倒了,牌烧了,或者赌徒自己突然中风倒地!……这就是吕西安的历史。这个小伙子,这个天使,没有犯一丝一毫的罪,他任人摆布,任凭别人干去!他马上就要娶德·葛朗利厄小姐为妻,被任命为侯爵,他已经官运亨通了。咦!就在这时,一个妓女服毒自杀,她把注册公债换成了钱藏了起来。于是,那样历尽千辛万苦修造起来的光明前途大厦,转眼之间倒塌下来。向我们刺过来第一剑的是谁呢?一个暗中做尽坏事的恶贯满盈的家伙,一个在利润世界里犯下了那样的罪行的恶魔(见《纽沁根银行》),他的财产的每一个埃居都浸透了一个家庭的泪水。这个人就叫纽沁根,在埃居世界里以及从法律上来说,他也曾是雅克·柯冷一样的人。总而言之,对这个人的那些交割,那些罪大恶极行为,您与我一样清楚。可是给我的每一件行为,甚至最高尚的行为打上印记的,却是镣烤。两个球拍,一个叫苦役监牢,一个叫警察局,当两个球拍打来打去的一个羽毛球,这种生活,成就便是永无休止的劳动,似乎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此刻,人们正在往吕西安的遗体上洒圣水,就要动身去拉雪兹神甫公墓了。德·格朗维尔先生,雅克·柯冷此时正与吕西安一起下葬。可是我必需有个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从事物的现状看,你们司法部门,对被释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地位不屑一顾。法律虽然满意了,社会并没有满意,它还保留着提防的心理,而且它还想方设法证明这样确有道理。社会使得被释放的苦役犯无法生存。本来应该将一切权利归还给他,可是社会禁止他在某一区域内生活。社会对这个不幸的人说道:‘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是巴黎,可是巴黎及其郊区一直到多远多远,不许你住!……’其次,社会将被释放的苦役犯交给警察局去监视。您以为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生活吗?!要生活,必须劳动,走出苦役监牢时并没有带着固定收入。你们采取了各种措施叫苦役犯标志明确,容易辨认,单独圈禁。当社会、法律和他们周围的世界对他毫不信任时,你们以为一般公民会信任他么?你们逼得他要么挨饿,要么犯罪。他找不着活干,就命里注定被迫重操旧业,最后把自己送上绞刑架。所以,虽然我愿意放弃与法律搏斗,我也丝毫没有在人世间给自己找到位置。唯一适合于我的位置,就是成为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一强权的奴仆。这个想法来到我的脑海之中的时候,我刚才与您谈到的那种力量已经清清楚楚地在我周围表现出来。

“三个大家族任我摆布。请您不要以为我想对他们进行讹诈……讹诈是最卑鄙的一种杀人。杀人犯需要有残忍的勇气。在我看来,讹诈这种罪比杀人还要卑鄙无耻。我明确表示我的看法:这些信使我能安然无恙,使我能这样与您讲话,我代表犯罪,您代表司法,这些信叫我与您平起平坐,而这些信是属于您的……您的办公室听差可以代您去取这些信,会有人将信交给他……我并不要赎金,我并不出售这些信!……唉!总检察长先生,当初我把这些信单独保管起来,并没有想到我自己,而是想到有一天吕西安可能身处险境!……如果您不尊重我的要求,我就更有勇气,对生命更加厌恶,足以把我自己打个脑袋开花,好让您摆脱我!……我可以弄个护照到美国去,在孤独中生活,我有当野蛮人的一切条件……昨夜我想的就是这些。我委托您的秘书告诉您一句话,想必他已经向您重述过了……看到您采取了何等小心谨慎的措施来挽救吕西安的名誉,以免其死后受诽谤时,我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您,这是很微薄的礼物!我自己的生命,我早已置之度外。没有照亮这生命的阳光,没有使它生机勃勃的幸福,没有构成生命意义的思想,没有那个青年诗人的光辉前程来构成生命中的阳光,我无法生活。所以我愿意叫人将这三包信送给您……”

德·格朗维尔先生点点头。

“我下楼到放风的院子里去时,遇到了在楠泰尔犯罪的作案人,也遇到了与我拴在一条锁链上的狱中小伙伴,他因无意间参与了这个罪案就要送掉脑袋,”雅克·柯冷接着又说道,“我获悉比比-吕潘欺骗法院,杀死克罗塔夫妇的刽子手,就是他手下的一个人。正如您所说,这岂非天意?……于是我依稀望到有可能为善,有可能将我之所长、我获得的可怜知识用来为社会服务,有可能转害为利,所以我大胆地寄希望于您的智慧和善良……”

这个人那善良、纯朴的模样,忏悔的词句,既不尖酸刻薄,也没有那种至今使人听了就感到他可怕的作恶哲学,真让人以为他脱胎换骨了,与从前相比,他已判若两人。

“我是这样相信您,我愿意完全听您调遣,”他象悔罪的教徒那样谦卑地又开口说道,“您看得很清楚,我面前摆着三条路:自杀,上美国,去耶路撒冷街。比比-吕潘已经发了财,他已经没有用处了。他是个两面派哨兵,如果您愿意叫我跟他对着干,我一个星期之内就能让他当场出丑(指当场抓住其非法行为)。如果您把这个恶棍的职位给我,那您就为社会办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什么都不再需要(我将廉洁奉公)。我具有这个职务所要求的一切素质。比起比比-吕潘来,我还多出一样,即受过教育。我一直念到了修辞班①。我不会象他那么愚蠢,想有风度时我也会颇有风度……我没有其他野心,只想不当腐蚀人的力量,而充当秩序和镇压的一分子。我再也不会将任何人拉进作恶大军。先生,战争中捉到敌方一将军时,并不将他枪毙,而是将他的剑归还,给他一座城市当监牢。我呢,我是苦役监牢的将军,我投降……把我打倒的,并不是司法,而是死神……我希望在其中活动和生活的这个领域是唯一适合于我的领域,我一定能在这方面发挥我的威力……请您决断……”

①从前法国中学的最高班。

雅克·柯冷保持着顺从而谦恭的态度。

“您已经把这些信交给我支配了吗?……”总检察长问道。

“您可以派人去取,一定会交给您派去的人……”

“怎么能取到呢?”

雅克·柯冷看出了总检察长的意思,继续把戏演下去。

“您已经答应我,将卡尔维的死刑减为二十年苦役……噢,我提醒您这个,并不是为了订一个协定,”他看到总检察长作了一个手势,赶快这样说道,“不过,还有其他理由应该拯救这条性命: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

“我怎么能得到这些信?”总检察长问道,“我有权利也有义务要知道您是不是自己说的那种人。我希望您是无条件的……”

“您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到百花码头去。那里有一家五金制品店,挂着阿喀琉斯盾牌的招牌,在这家商店的台阶上,他会看到……”

“是盾牌商店吗?……”

“对,”雅克·柯冷苦笑一下说道,“我的盾牌就在那里。您派去的人会在那里看到一个老太婆。象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打扮成有固定收入的海鲜商贩模样,耳朵上戴着耳坠,穿着中央菜市场有钱的卖菜女人的衣裳。派去的人就说要找德·圣埃斯泰夫太太。千万别忘了这个德字……他要说:我奉总检察长先生之命前来,要办的事,您知道……立即就能拿到封好的三包东西……”

“信全在里面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

“嘿,您真厉害!看得出来,您这职位不是窃取来的,”雅克·柯冷微微一笑说道,“看得出来,您以为我会干出试探试探您,然后交给您一堆白纸的勾当……您不了解我!……”他加了一句,“我象儿子信任父亲一样信任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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