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把戈尔先生叫来,”德·格朗维尔伯爵一看到纸上写的是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贴身女用人的名字,便大喊一声。他是认识这女用人的。
附属监狱典狱长进来了。
“来探望在押犯的那个女人,请您给我们描述一下她的相貌,”总检察长附耳对他说道。
“短粗胖,挺壮实,”戈尔先生回答道。
“这特许证可是批给一个细高条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现在说说,多大年纪?”
“六十。”
“你们是在谈我吧,先生们?”雅克·柯冷说道,“喂,不用找了,”他和颜悦色地接着说道,“这人是我的姑妈,差不多是真的姑妈,女的,老太太。我可以给你们免去许多麻烦……非得我愿意,你们才能找到她……咱们这样纠缠不清的话,就别想往前走了。”
“神甫先生的法语再没有西班牙味了,”戈尔先生说道,“也不含糊不清了。”
“因为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亲爱的戈尔先生,”雅克·柯冷对典狱长直呼其名,苦笑着回答道。
这时戈尔先生冲到总检察长跟前,附耳说道:
“您要小心,伯爵先生,这个家伙已经狂怒!”
德·格朗维尔缓缓地注视雅克·柯冷一下,发现他很平静。但是他很快便发现,典狱长对他所言极是。在那骗人的态度之下,隐藏着野蛮人冷静而可怕的怒气发作。雅克·柯冷的双眼孕育着火山爆发,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直抽动。确是猛虎积聚全身之力要向猎物猛扑过去之势。
“让我们单独谈谈,”总检察长严肃地对典狱长和审判官说道。
“您把杀害吕西安的刽子手打发走了,很好!……”雅克·柯冷说道,也不顾卡缪索是否能听到他的话,“我已经忍受不住,就要掐死他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浑身发颤。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样血红,双颊这样铁青,额头上冒出这样多的汗珠,肌肉这样抖动。
“弄死他对您又有何用?”总检察长平静地问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抑或您以为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您还问我复仇的原因是什么!……这么说,您从未感到复仇的狂涛巨浪在您的血管里汹涌奔腾……这么说,您也不知道是这个混蛋法官把他给害了。我的吕西安,您也是喜爱他的,他也敬爱您!先生,我对您了如指掌。我那个心爱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来,什么都告诉我。我服侍他睡下,象一个女仆服待小孩睡下一样,然后我叫他一一讲来……他什么都向我倾吐,直到自己最细微的感受……啊!从来没有哪一位慈爱的母亲象我爱这个天使那样疼爱过自己的独生子。唉!您不知道,善从他心灵中升起就象花儿从草地上长出来一般。他很软弱,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就象竖琴的琴弦一样,平时柔弱,可是绷紧了又那么有力……他们这些人有着最美好的天性,其弱点是惟有柔情、赞美和在艺术、爱情及美的阳光下茁壮成长的能力,上帝以千百种形式为人造就了美!……总而言之,吕西安是一个假男子,真女人。啊!对刚出去的那个畜生,我什么没说过!……啊!先生,在站在法官面前的犯人这个范围内,上帝为拯救他的儿子大概能做的事,我都做了,如果想救自己的儿子,上帝也陪他到彼拉多①面前去了的话!……”
①彼拉多,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耶稣即由他判决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从苦役犯那明亮的长着黄眼珠的双眼中,泪水扑簌簌落下。刚才那双眼睛还象下了六个月大雪之后乌克兰平原上一只饥肠辘辘的狼,双眼有火焰在燃烧呢!他继续说道:“那个傻瓜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结果把这个孩子葬送了!……先生,我用泪水给孩子清洗了遗体,呼唤着那个我不认识的、在我们头上的人!我,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也就不成其为我了!……)我用这一句话把什么都告诉您了!您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只有我一个人领略过。痛苦之火烤干了我的泪水,结果那一夜,我欲哭无泪。我现在流泪痛哭,是因为我感到您理解我……刚才我看见您在这里摆出司法化身的姿态……啊,先生!但愿上帝(我又开始信仰上帝了!)……但愿上帝保护您免遭我的厄运……那个该死的审判官夺走了我的灵魂。先生!先生!此刻,人们正在埋葬的,是我的生命,我的美人,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全部的力量!请您设想一只狗,化学家将这只狗的血抽走了……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只狗……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对您说:‘我是雅克·柯冷,我投降了!……’的原因。今天早晨人家来从我手里夺走了那具遗体,我象疯子一样,象母亲一样,象圣母在墓地亲吻耶稣一样亲吻那遗体……那时我就决定这样做。我愿意无条件地为司法部门效劳……现在我应该这么做了,您马上会知道为什么……”
“您是对德·格朗维尔先生讲话还是对检察长讲话?”法官说道。
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犯罪,一个代表司法,他们对视了一下。苦役犯的一席话深深打动了法官,法官对这个不幸的人忽然动了高尚的怜悯之心。苦役犯猜测得到法官的生活和情感。总之,法官(法官总归是法官)并不了解雅克·柯冷逃出监狱以来的行为,以为自己可以左右这个罪犯,觉得他无非是犯了伪造文书罪而已。对这个象铜器一样是由不同金属——善和恶组成的造物,他打算使用宽大为怀试一试。其次,德·格朗维尔年已五十三岁而从来未能使别人对他产生爱情,也和所有没有人爱过的男子一样,欣赏温柔的性格。可能这种失望的心情,女人只给予敬重和友情的许多男人的这种命运,是构成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齐先生之间知心的秘密纽带。同样的不幸,正如相互给予的幸福一样,会使心灵以同一节拍跳动。
“您还有前途!……”总检察长用审问者的眼光向垂头丧气的恶棍瞥了一眼说道。
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自己已经完全无所谓。
“吕西安留下一份遗嘱,遗赠予您三十万法郎……”
“可怜的人!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雅克·柯冷高声叫道,“他总是正直过分!我是各种卑劣情感的化身;而他是善良,高贵,美,高尚的化身!这么美好的心灵,是无法改变的!先生,他只是从我这里拿走了我的钱而已!……”
将自己的性格深刻、彻底地如此这般表现出来,有力地证明了这个人刚才那些可怕的言语并非脱口而出。德·格朗维尔先生无法使他振奋起来,自己却站到罪犯一边去了。现在只剩下了总检察长。
“如果您对什么都再也没有兴趣,”德·格朗维尔先生问道,“那么您来对我说什么呢?”
“前来自首,这难道不已经够重要了么?你们快要搞出来了,但是你们没有抓住我,是不是?不然的话,我会太叫你们狼狈了!……”
“这个对手可真厉害!”总检察长心想。
“总检察长先生,您就要叫人砍掉一个无辜之人的脑袋,可是我找到了罪犯,”雅克·柯冷擦干泪水,郑重其事地又开口说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我来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为凡是对吕西安表示过任何关切的人,我对他们都怀着热爱;同样,凡是妨碍他生活的男男女女,我都将用仇恨追逐他们……”
“一个苦役犯,这与我又有何干?”他稍稍停顿一下,又开口说道,“一个苦役犯在我眼中,勉强抵得上您眼中的一只蚂蚁。我和意大利那些强盗一样——是高傲的人!只要哪个过往行人给他们的东西折合起来超过开一枪的价值,他们就把他打死!我只是想到您。我让这个小伙子忏悔了。他只会相信我,他是我在狱中拴在一条铁链上的伙伴!泰奥多尔是个心肠善良的人,他担负起把偷来的物品卖掉或抵押出去的责任,以为这是给一个情妇帮忙。但在楠泰尔案中,他的罪责并不比您更大。他是个科西嘉人,报仇雪恨,象拍死苍蝇那样相互仇杀,是他们的风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命不值钱。这很简单:我们相信有个灵魂,有个什么东西,一个影象比我们活得还长,永远活着。这套无稽之谈,您去讲给我们那些精神分析医生听听!无神论国家或哲学家叫那些扰乱生命安全的人高价偿还人命,他们也有道理,既然他们现在只相信物质!如果卡尔维告诉你们那些赃物是从哪个女人手里来的,你们找到的并不是真正的罪人,而是一个同谋,因为那真正的罪人在你们手里。可怜的泰奥多尔不愿失去这个同谋,因为这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荣辱观,苦役监牢和扒手也有他们自己的荣辱观!现在,杀死那两个女人的杀人犯是谁,那样大胆、奇妙的案子作案人是谁,我都知道。人家都详详细细对我讲过了。暂缓处决卡尔维,您就会得知一切。不过,您要向我保证给他减刑,把他再次投入苦役监牢……我现在这么痛苦,是不会找麻烦撒谎的,这一点您知道。我对您说的全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