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亨利·莫尼埃(1799—1877),法国幽默作家、漫画家,着有喜剧剧本《普律多姆先生盛衰记》,创造了一个平庸自负的人物典型。
②《临时家庭》是当时法国剧作家布拉齐埃(1783—1838)、迪韦尔(1795—1876)、迪帕蒂(1798—1865)共同创作的滑稽笑剧。一八三一年七月五日在杂剧院上演。
③法语“书籍”一词兼有“金镑”之意,此处权译作“黄金屋”,是为了达原文的双关意于万一。全句的意思是克鲁瓦佐在摆阔。
“过了几天,他又摆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戏言道:
“‘我也知道您眼下是无暇他顾;但总会有轮到咱头上的日子:我可是卸掉了家累的大闲人呀!’克鲁瓦佐出场总是穿着漂亮的内衣,一身浅蓝色礼服,一件棱纹塔夫绸面背心,一条黑长裤,一双厚底皮鞋——上面系着黑丝带,走起路来象一般神甫那样格登作响。他手里老是捧着那顶价值十四法郎的丝质礼帽。”
“就在赛里泽拜访马克西姆之后的数天,他对那位少妇嘀咕道:‘我老啦,又没儿没女的。那些近亲远戚都很讨人厌,统统都是庄稼汉,种田耕地的命!要知道,我从老家出走时身上只有六法郎,我可是在这儿发家的呀。但我并没有目中无人……,一位漂亮女人跟我正好门当户对、相得益彰么。当一阵子克鲁瓦佐夫人,不是胜过替某伯爵帮一年佣么?……您迟早会给人家甩掉的,那时您就会想到我,想到您这个忠仆。……,我的好美人儿呀!’”
“这一切都是悄悄儿进行的。温情脉脉的奉承话儿都在暗地里诉说。世上还无人知晓:这位整齐清洁的小老头儿爱上了安东尼亚;他在书屋里十分注意行为检点,即使有情敌也觅不出什么破绽儿来。整整两个月里,克鲁瓦佐对已退休的海关主任怀着一腔戒意。但到第三个月的中旬,他服服帖帖地承认:这一团疑云实在是无端而起的。克鲁瓦佐同他一起走出书屋,两人肩并肩地走到街头;然后他一把抓住前海关主任的旧臂章,搭讪道:‘先生,今天天气真好哇!’”
“那退休职员却应道:‘先生,奥斯特利茨战役①那天也是这种好天气咧!那回可有咱一份儿……,我还挂了花哩。由于在那难忘的一日有超群拔俗的表现,我才荣获这枚十字勋章的……’”
①奥斯特利茨战役,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发生于一八〇五年十二月二日,是日天气晴朗。拿破仑大破俄奥联军,战果辉煌。
“于是两人天南海北地话起家常来:从车轱辘儿扯到战役的展开,又从女人论及马车的车身……,在两尊帝政时代的遗老之间竟建立起了友谊。矮子克鲁瓦佐因为是拿破仑姐妹的故旧,便对帝政时代一往情深。他当年做她们的车架工,开出的高价账单常叫她们头痛。惟其如此,他更以皇家亲随自居。马克西姆听安东尼亚说,那可爱的老头儿(这是姑妈对他的称呼)自有其盘算,便越发想端详一下这人物。那天赛里泽上门寻衅也有它的作用,便是唤起这位‘黄手套帮’的巨头仔细琢磨自己棋盘上的一子一卒,以便更能把握全局。而只要提及这可爱的老头,他耳际便响起嗡嗡的一阵不祥之鸣。”
“书屋的第二进客厅灯火晦暗,四壁置放着一排排书架。某夜,马克西姆来到这里。透过两幅绿窗帘之间的一线缝隙,他将书屋里的七、八位常客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他目光一扫,一眼便看穿那矮子车架工的心思。他估摸了一下他那欲火的热度,满心欢喜地认定:等他自己吟风弄月的兴头儿一过,只消安东尼亚启动朱唇,她便会赢得如花似锦的前程。‘还有那一位,’他指指戴着荣誉团勋章绶带、仪表堂堂的那位胖老头儿问。‘他是谁啊?’‘是一位退休的海关主任。’‘他那副架势,倒叫人不大放心呢!’马克西姆一边观赏着德尼萨尔的穿戴,一边议论道。”
“倒也是:这位退伍军人的腰身笔挺,俨然如一座耸立的钟楼。他的头部尤为引人注目:头发上扑满了香粉,发蜡抹得油光闪闪,有些象假面舞会上的四轮马车领骑的骑手。这发式好比一顶软毡帽,帽下露出一张长方脸,形容已近老迈,官僚和武将的习气兼而有之,神态极其倨傲,很象《宪政报》刊载的漫画人物。这位退休官员,以年龄、以滥施的香粉、以渐呈弯曲的脊梁等等看来,都不能不戴眼镜读书看报。然而他却挺着那令人敬畏的将军肚,满怀蓄养情妇的老翁所特有的自豪;他的耳朵上还佩着金环,使人想起通俗笑剧剧院的常客蒙柯奈老将军。德尼萨尔独爱宝蓝色,那肥大的长裤和旧礼服,都一律用蓝呢料子裁就。”
“‘这老头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光顾的?’马克西姆看着那副眼镜便心生疑窦,于是脱口问道。‘哦!那可是打开张头一天就来啦,眼看就有两个月啦……,’安东尼亚回答说。马克西姆暗自寻思:‘也罢,赛里泽找上门来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然后又悄悄对安东尼亚耳语道:‘……想办法叫他开开口,我要辨一辨他的话音呢。’‘嗨,那可就不容易啦,人家对咱们一向是金口难开的呀!’安东尼亚回话说。‘那他又何必光临呢?……’马克西姆反问。”
“‘那原因是很离奇的,’光艳动人的安东尼亚答道。‘首先,他虽已到了六十九岁的高龄,却还养着一个相好;但也正因为他年已六十有九,所以刻板得象钟表。这好人儿每天下午五点到胜利街情妇家里用晚餐……那女人才叫不幸哩!他六点钟从她家里走出,到这里来遍读各家日报,消磨四个钟头;然后晚上十点又回到那女人的住处。克鲁瓦佐老爹说:他对德尼萨尔先生行迹的原委颇能体谅,而且有心同此理之感;设身处地,他也会如法泡制哩。由此,我也就略知天命罗:万一我变成了克鲁瓦佐夫人,便可推断出在晚上六点到十点之间,我才能自得其乐!’这当儿,马克西姆翻看了《二万五千名人录》,从中找到一行令人打消疑虑的文字:德尼萨尔,前海关主任,住胜利街。”
“他感到百虑皆除了。渐渐地,德尼萨尔先生和克鲁瓦佐先生之间也能倾心交谈了。能使两个男人交谊日笃的,大约莫过于关于女人的见解略同。克鲁瓦佐老爹把那女人称做德尼萨尔先生的娇娘,并在她家里吃过一次晚饭。说到这里,我要作一点相当重要的注释。那间书屋是由伯爵出面购得,一半付了现款,一半却由这位肖嘉黛儿小姐署名的期票支付。清偿的日子已到,却正赶上伯爵囊空如洗。共有三张期票,票面都是一千法郎;头一张由可爱的车架工利利索索地付讫了。这时,德尼萨尔那老家伙却计上心来,建议他把书屋的优惠抵押权弄到手,作为对垫付的确认。他是这么说的:‘我呀,我可见识过最美最美的美人儿!……正因为如此,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我已经神魂颠倒,我也要对女人提防三分。我虽然疯魔这个女人,可她的日用家具却不属于她,而属于我;那住宅的租约也签在我的名下……’”
“各位都熟识马克西姆;他嫌那车架工太年轻!克鲁瓦佐很可以包付这三千法郎,但需等很久还尝不到什么甜头;因为马克西姆对安东尼亚的迷恋还在与日俱增……”
“我也是这么想的,”拉帕菲林插言道,“她就好比中世纪的安帕丽亚①!”
“可是作为女人她的皮肤太粗糙,”那“洛雷特”姑娘尖叫道,“所以她不惜挥霍重金去洗麦麸浴②!”
①安帕丽亚(1485—1511),意大利中世纪名妓。因姿色与才华出众,当时罗马贵族显要均趋之若鹜。
②当年在一定阶层的妇女中流行洗麦麸浴,以滑润皮肤。今西方仍有掺麦麸粉的润肤肥皂生产。
德罗什往下说道:
“克鲁瓦佐用车架工的行话,大赞特赞了一番痴情汉德尼萨尔送给相好的那套精美家具;他在那野心勃勃的安东尼亚面前极力讨好,眉飞色舞地将它们一一详加描绘。其中有嵌着螺钿金丝的乌木大柜、各种尺寸的比利时地毯、价值一千埃居的中古式眠床、一架出自布勒之手的挂钟;餐厅的四角悬有火炬式的烛台、张挂着中国丝绸做成的帷帘(中国人耐心细致地在上面绣着珍禽异鸟),以及装在横挡上的整幅门帘(这比对开的门帘远为珍贵)。‘漂亮姐儿哟,这些家具正合你的需要呢……,也正是我想献给你的礼物……’克鲁瓦佐最后说,‘我明白:那就会使你多多少少地爱上我。不过上了我这样的年纪,人就懂得有所节制啦。你看我把你爱得多么深切,既然我为你掏了整整一千法郎!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打出娘胎的那天起,还从来没有借给别人这么一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