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克鲁瓦佐递上了这次的两个铜子租金,神态极为郑重,宛如一位学者在论证。就在这天晚上,安东尼亚在通俗笑剧剧院对伯爵开口道:‘看管一间阅览室真够枯燥无味的。我对这营生实在是毫无兴趣,而且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发财的机会。认命干这份活儿的,只有一心想糊口度日的寡妇,或者是自以为稍加打扮就能叫男人上钩的丑八怪!’‘当初是你自己要求的呀,’伯爵答道。”
“却说前一天这位‘猛狮帮’(‘黄手套’帮这时已发展成‘猛狮帮’)的头目马克西姆赢了纽沁根一千埃居;这天晚上纽沁根匆匆上门来还债。一见马克西姆不无惊疑之色,便解释道:‘根据那恶魔克拉帕龙的要求,人家给我发来了一份债务扣押通知……’‘哼!他们就会来这一套!’马克西姆大声说。‘也不怎么高明嘛……’‘反正都一样,’那大银行家应答道,‘你还是同他们清了账罢。他们也可能通过别人对你实行债务扣押,叫你吃亏……我就请这位美人儿作证:我可是今天早晨就还了欠你的债,比扣押通知生效的时间早得多哩……’”
“你这位马戏团里的大明星,”拉帕菲林含笑瞧着玛拉迦说,“你这一宝可是押错啦!”
德罗什接着说:
“很久之前,出现过与此相类似的情况:那负债人过于老实,害怕出庭确认,又不愿向马克西姆清偿;我们可对那实行债务扣押的债权人毫不客气,立即让一大群债权人也实行债务扣押,用扣除诉讼费的办法冲掉了那笔欠款……”
“你们在高谈阔论些什么呀……?”玛拉迦嚷道。“我耳朵里好象听见叽哩咕噜地说黑话!……承蒙各位赏识这道干烧鲟鱼,我可要照收浇头的开销:就请你们给我上几堂诉讼课来作抵偿罢!”
德罗什解释道:
“是这样的:假如有人欠你一笔钱,而只要你的债权人之一向他发出债务扣押通知,那么你的一切债权人也都可以起而效尤。所有的债权人都申请清偿,那么法庭怎么办呢?……它将扣押的款项在所有的债权人之间按比例分摊。这种由法官监督的分摊叫做‘派份儿’。假如你欠了人家一万法郎的债,而你的债权人通过债务扣押搞到了一千法郎,那么他们每一家便可获得相当于其债权额的百分之几;这种分配用法律上的行话来说便是按债权比例清偿,即根据各自的债权数目分配。但他们必须凭法庭文书发出的一项法律文件才能提款,这种文件的名称是‘债权人序列明细表提要’。这项工作由诉讼代理人先作准备,再由法官列表,各位可以想见那是一叠叠贴满印花的公文,上面疏疏落落地写着几行字;稀稀拉拉的几个数字,在成栏成栏的空白之中显得很冷落。表列的第一项便是扣除诉讼费。而扣押一千法郎或一百万法郎,诉讼费都一样。所以在诉讼费名下吃掉(比如说)一千埃居是轻而易举的,尤其是出现争端时更是如此。”
“诉讼代理人总是能使它成立的,”卡陶插话道,“你们的同伙常常跑来问我:‘这里面有什么可吃进的呀?’”
德罗什又说:
“总是有办法的,尤其是当债务人主动促成以诉讼费吃进时。所以伯爵的债权人一无所获他们只能到诉讼代理人那里奔走呼号,其开支都只好自理。想叫伯爵这样老练的债务人清偿,债权人就必须为自己造成一种法律上极不易成立的地位:即身兼二任,集债务人与债权人之地位于一身;只有这样,才能依法制造混同……”
“是债务人的权益混同?”“洛雷特”姑娘在洗耳恭听之余发问道。
“不是的;是债权人与债务人双重资格的混同,而且是自己付款、自己收款,”德罗什答道,“克拉帕龙只会搞债务扣押,未免幼稚可笑,结果反使伯爵高枕无忧。他同安东尼亚从通俗笑剧院散场归来时更一心一意赞成将那间文艺书屋脱手,以结清那两千法郎的顶金余额;因为他觉得落下这桩事业出资人的名声一定会贻笑大方。于是他采纳了安东尼亚的如意算盘:她立志要在本行业里一展鸿图,搬进一组华丽的套房,使唤上贴身女佣,出门乘坐高车驷马,好同(比如说吧)咱们今天这位漂亮的女东道主比个高下……”
那位杂技场上的名角儿一听这话便急急嚷道:
“她长得不够漂亮,还不够这份格儿哩!不过她毕竟狠狠地涮了涮那个小埃斯格里尼翁!”
德罗什又往下说道:
“过了十天光景,那位逞能的侏儒克鲁瓦佐对美人儿安东尼亚好言相劝,大意是说:
“‘姑娘呀,你那间文艺书屋可是个无底洞哪。你守着它会变成个黄脸婆,那煤气灯会伤了你的眼睛。你好歹得从中脱身;得,……咱们可不能坐失良机呀。我替你找到一位年轻太太,她正好求之不得,很想盘过你这间书屋来。那是一位破了产的小户女子,眼下被逼得走投无路,除了跳井投河就别无他途。不过她手上有响当当的四千法郎现款,不如来它个顺水推舟,借这笔钱收容、哺育两个小孩成人哩……’‘真是的,克鲁瓦佐老爹,您真是慈悲心肠啊!’安东尼亚赞叹道。”
“‘嗨,过一会儿我就更大慈大悲哩!’那老车架工又道。试想可怜的德尼萨尔先生难过得染上了黄疸病……也真是,这件事伤了他的肝脏,多愁善感的老年人本来就好犯这种病。他不该这么感伤的。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他:‘当上多情种子,那倒也无妨;可感伤备至,那可要不得!这是性命攸关的呀……!’这汉子有志气、有教养;万万没料到这件事会使他痛彻肺腑,以致那天用餐用到上消化酒时,他竟不得不中途退席……’‘出了什么事吗?’……肖嘉黛儿小姐问。”
“‘那个小娘们——我也在她家里进过晚餐——硬把他给甩啦……可不是吗,没吭个声儿就把人家甩了:只写了一封别字连篇的便函!’‘克鲁瓦佐老爹呀:谁要是惹女人讨嫌,谁就会落得这等下场!……’‘美人儿呀,这倒真是前车之鉴呢!’性情温和的克鲁瓦佐又说。‘至此为止,我还没见到过男子汉这么伤心欲绝的。咱们的老友德尼萨尔激动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那被他叫做‘甜蜜窝儿’的地方,他现在连看也不要看……他已经方寸全无,居然只要我出价四千法郎,就收进奥棠丝的全套陈设……;那娘儿的名字就叫奥棠丝。’‘这名儿倒挺好听呢,’安东尼亚品评道。‘就是嘛,跟拿破仑的继女①同名;在座的都知道,当年就是在下给她备车的呀!’”
①指奥棠丝·德·博阿奈(1783—1837),是拿破仑之妻约瑟芬与前夫德·博阿奈子爵所生之女儿。
“‘好罢,让我想想要不要,’精明过人的安东尼亚说。‘先把你这位小娘子叫来看看……’结果是安东尼亚跑去看了那套家具,回来时象是着了魔;然后又怀着一腔古玩鉴赏家的热诚,转而叫马克西姆也着了魔。伯爵没等隔夜就同意售出那间书屋。要知道,那产业是登在肖嘉黛儿名下的;马克西姆一想到竟是矮子克鲁瓦佐替他揽了个买主,不禁暗自窃笑。‘马克西姆—肖嘉黛儿合股公司’亏了两千法郎,那是不假;但洋洋大观的四张一千法郎现钞到手,这点儿亏空又何足道哉?正如伯爵所说:‘货真价实的四千法郎现洋呀!……别忘了也有这样的日子:为了收进这么多现货,认下八千法郎的期票都舍得呢!’”
“第三天,伯爵怀里揣着这四张大钞,亲自端详了一遍那套家具。矮子克鲁瓦佐热心奔走、斡旋其间,于是这桩交易不日就拍板成交。克鲁瓦佐扬言是他蒙过了那小寡妇的耳目。马克西姆可不在乎那可爱的小老头儿把成千法郎扔进了水里,只想尽快将这套家具搬进新居:那是用伊达·博纳米夫人的名分在特隆谢街顶下的一组套房。因此他未雨绸缪,早就定下了几部搬家专用的大马车。”
“马克西姆对这套精美绝伦的家具赞赏不置(若请一位陈设布置行家估价,怕要估到六千法郎之多),疯魔之余便去登门造访那位倒了霉的老头儿:只见他确如得了黄疸病一般面色蜡黄,伏蜷在炉边,头上紧裹两层丝经纱纬的印度头巾,外加一顶布质睡帽,包封得严严实实,活象尚未启用的水晶灯具;他没精打采,寂寂无言地缩在一角,看上去早已命浅息微,以致伯爵只好同他的贴身男仆计议一番。马克西姆将那四千法郎如数交给男仆,再由他面呈主人,以便换得一纸收据。随后,伯爵想叫搬运工将大马车驱前数步;不料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尖声怪气嚷道:‘不必,不必,伯爵老爷!咱们收支两讫啦!我还应当找给您六百三十法郎十五生丁①呢!’”
“伯爵回首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赛里泽的正身从层层紧裹的襁褓里脱颖而出,好比一只飞蛾从茧壳里蜕化而出,翩翩起舞。他将那叠珍贵的文书面交马克西姆,同时不免表白一番:‘我在背时倒兆、命运不济的日子里学得一番串演喜剧的功夫,装扮起寿翁老叟来不亚于布斐②的演技!’‘啊呀呀,就果真路遇剪径大盗、落进匪夷猖獗的邦迪森林③了吗?’马克西姆叫苦不迭道。”
①赛里泽手里的债权总额是三千二百法郎七十五生丁;此处该找的数字似应为七百法郎二十五生丁。
②布斐(1800—1888),法国喜剧演员,当时极为有名。
③邦迪森林,在巴黎郊区以东的地带,历史上是绿林好汉出没之地。
“‘伯爵老爷,此言差矣!您此刻正置身于奥棠丝小姐的府第:小姐当初是杜德莱老勋爵的挚友,勋爵有心藏娇于金屋,以避世人耳目。不过小姐自己不识抬举,竟属意于愚仆!’伯爵忆及这段往事时,曾向我吐露心曲:‘我平生若曾起过杀机,必是在此时此地了!但又怎能奈何他得呢?奥棠丝小姐恰在此刻一展娇容,我惟有以笑容可掬相报呀!还是顾全脸面要紧,我当即把那六百法郎扔给小姐,说道:‘拿去赏使女罢!’”
“难道马克西姆就无计可施了吗?”拉帕菲林急急问。
“可是归根结底钱是矮子克鲁瓦佐掏的。”精明的卡陶说道。
“马克西姆也不无所获,”德罗什补充道,“因为奥棠丝情不自禁地惊呼:‘嗳呀呀!早知道是你,那……’”
“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权益混同’啊!”“洛雷特”姑娘拍案叫绝道。
“卡陶老爷呀,你这回可押输了呢!”她回首对那公证人说。
这样一来玛拉迦欠木匠的一百埃居就此还清了。
一八四五年,于巴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