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罗什又滔滔地叙道:
“且说那赛里泽,自从买下马克西姆署名的债券以来,渐渐穿戴得满象一位法院的执达文书了。他七顾伯爵的宅邸而无着,终于在某天早晨悄悄溜进了大门。爵府的老仆苏宗虽说是饱经世故,还是不免把赛里泽当做一位挨户兜售的推销员:假如马克西姆正想为哪位年轻太太买下一片经售印花的铺面,那么他便可当即提出一千埃居的顶租价目。苏宗对这位矮小的怪物并无丝毫戒备之意:只见他一身十足的老巴黎打扮,又经过轻罪法庭的儆戒而自知检点,老仆便力劝主子惠予接待。请看他周身一副生意人的扮相:目光浑浊、毛发稀疏、前额光秃,身穿一套瘦小利索的黑礼服,皮靴上粘着土疙瘩块儿……”
“可真是‘债权’的活化身呀!”卢斯托惊叹道。
德罗什继续讲道:
“而伯爵呢——他可是寸步不让的‘债务’的活化身哩!他肩披蓝色法兰绒晨衣,脚踏一双由某侯爵夫人亲手绣花的拖鞋,腿蹬一条洁白的毛线裤,染发之上戴着一顶好看的无边圆帽,上身着的是一件鲜艳灿烂的衬衫,双手把玩抚弄着衣带上的流苏……!”
“这可真是一幅风俗画呢!”拿当评论道。“凡见过马克西姆用午餐的那间精美小客厅的人,全都会有这种感觉。那里挂满了罕见的名贵画作,悬有丝质绸料的壁衣;让来客脚踏士麦那①产的地毯,饱览架台上陈列的各色古董与稀世珍品;连萨克森亲王见了怕也会妒羡不已……”
①士麦那,土耳其港口城市,以出产纺织品、地毯等闻名于世。
“下面便是要讲的本事了,”德罗什宣布。
话声一落,全场肃静。
“‘伯爵先生,’赛里泽开口道,‘本人奉前银行家夏尔·克拉帕龙先生之命,特登门拜访。’‘哦!这可怜虫,他想把我怎么着?……’‘他可变成您的债权人啦!债权总额(本息在内、外加手续费)是三千二百法郎七十五生丁……’‘那是库特利耶债券,’马克西姆应道。他对自己的来往业务了如指掌,就象领航员熟知本管区的海岸线一样。‘正是,伯爵先生,’赛里泽说着欠了欠身。‘本人今天的来意,正是要探明先生的意向。’‘我清不清偿这笔债务,全要看我高兴不高兴,’马克西姆答道,同时按铃招呼苏宗过来。‘克拉帕龙不声不响,竟买起我认签的债券,这未免放肆!我真替他可惜:他本来是我那些老友的掌中物,一向安分守己的嘛。我还说他来着:佣金那么少、却俯首帖耳地为他们效劳,帮助他们成百万、成百万地扒进,这不是甘当傻瓜吗!”好呀,他这回自己跳出来,证明他是多么愚不可及……!不错:人各有命么。有人封冠为王,有人却喋血饮弹;有人进财百万,有人却替东家看门守舍。凡此种种,莫不都是天公地道。你又能教它如何呢,亲爱的?我又不是帝王,我得坚守我的信条。谁要是想从我身上捞一票,或者徒有债权人之名而对此道并未入门,那到了我手下可就绝不留情啦!苏宗,给我上茶!你没看见这位老爷么?’”
他转身冲着那老仆继续往下说:‘哎呀呀!可怜的老伙计呀,你这回可叫人蒙骗住了哩!人家是债权在握的要人啦,你一看人家的皮靴,就应当识得来客的真面目嘛!’接着又说:‘朋友也罢,冤家也罢,用得着我的陌生人也罢,凡跨进我这家门的,还没有一个徒步当车的!亲爱的赛里泽老爷,您可弄明白了吗?您休想再用我的地毯给您擦皮靴啦!’说着,他瞅了一瞅对方由于沾上了泥块而发灰发白的鞋底……,再道:‘您见到那位可悲可悯的鲍尼法斯·德·克拉帕龙,烦请代我致意:我准备拿这段公案压文件柜的柜底儿哩。’他这一番陈词,用的是柔声细气的老好人腔调;一般潜修德行的平民听了,定会觉得实属可恶!‘那您可是错啦。伯爵先生,’赛里泽答道,语调颇有几分决断的气概。‘我们可是有债必清、如数索还的!至于所用的办法,或许会使您不快。为了这个缘故,我好意登门求教,君子相交,理当如此嘛!’‘哦?你这果真是由衷之言么?……’马克西姆反问道,他对赛里泽最后那句大言不惭的话,颇有些忿然。假如各位看出了这两个人物(以及他们的穿扮)之间对比有多鲜明,必定会悟到:在那玩世不恭的言谈中,却有着塔莱朗①式的机智。”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外交家,在法国督政府、拿破仑帝国、王政复辟及七月王朝时期都曾任要职,在一八一五年的维也纳会议上曾扮演重要角色。其人机敏,语多警拔。
“马克西姆眉头紧蹙,眼光盯牢赛里泽;面对方呢,不仅直面这股冰凉的怒意,而且报以猫眼式的凝视,那里头藏蓄着冷峻的奸诈。‘那么,老爷,请便吧……’‘也好,伯爵先生,别了!好在不出半年,咱们就会彼此两讫的。’‘老爷,’马克西姆反唇相讥,‘我无意讳言您那份债权的合法性;不过,假如您真能按票面从我手头挖现,那我反而要感谢不尽哩!那就等于教我还要加意提防、免遭不测之虞呀……愚仆或有不周,尚乞见谅……’‘伯爵先生,’赛里泽当即回敬道,‘鄙人才甘当您的愚仆呢!’这一席话,双方都毫不含糊,并且铿锵有力、妥善周到。双方的禀性都可谓老谋深算:或寓之于傲慢高雅的风度;或掩藏于衣衫简慢的外表。两只猛虎同争一食,于拼搏之前计长议短,怕也未必比他俩更壮美、更精明。”
德罗什环顾左右,只见听众都兴味盎然,颇为喜出望外;便问道:
“各位想把赌注押在哪一方?”
“这故事真有趣!……”玛拉迦叹道。“哎,亲爱的,往下讲呀,真舍不得丢开呢!”
“可谓是龙虎相逢,情景不凡!”拉帕菲林道。
玛拉迦叫嚷起来:
“嗨,我押在那矮子精一边:马克西姆哪里吃他得住!不信就叫我的木匠劈了我,工钱我给!”
卡陶却另有主张:
“我押马克西姆:若非攻其不备,极难胜他一筹!”
德罗什稍停片刻,接过“洛雷特”姑娘递过的小杯,一饮而尽道:
“肖嘉黛儿小姐的书屋就开在科克纳尔街①,离马克西姆住的皮加尔街不过咫尺之距。小姐占了一组面临花园的小套房:套房与店面之间横着昏昏黑黑的一大间,那便是藏书室。安东尼亚拜托她的姑妈代为看守店面……”
①即今天巴黎的拉马丁街。当时并无书屋,系作者杜撰。
“她那时已经有了姑妈?……”玛拉迦大声问。“真见鬼,不都是马克西姆的巧安排么!”
“唉!可惜倒是人家的亲姑妈呢,”德罗什应道,“她名叫……,等我想想看……!”
“叫伊达·博纳米……”毕西沃忙着提词儿。
“于是,安东尼亚靠这位姑妈省掉了许许多多麻烦,”德罗什接道,“她晚起偃睡,每天只在两到四点之间才站一会儿柜台。不过从开张之日起,她只要一露面,便足以招徕八方,使店里门庭若市。常客之中有几位本区的老先生,尤其有一位退休的马车车架工,名叫克鲁瓦佐。那天他隔着橱窗雾里看花,瞥见这位绝代佳人,自此便借端托词,无日不光临书屋,浏览陈列的报刊;无独有偶的还有一位海关主任,叫做德尼萨尔,从前还荣膺过勋章。克鲁瓦佐一厢情愿地认他作情场对手,后来甚至有过这样的话:
“‘您先生那时可真叫我作难了呢!’就凭这一句话,各位即可略知其人的端倪。自从亨利·莫尼埃①的作品风靡于世,就出现了一种应称之为‘科克雷尔型’的小老头儿;克鲁瓦佐先生即在其列。他跟《临时家庭》②里的科克雷尔如出一辙:讲话细声细气,做事小手小脚,礼服上的燕尾做得小巧玲珑,眯着眼皮上扑满香粉的小眼,举措劝止都带着小家习气,不时微微地颔首示意,说话时语调短促简洁……”
“克鲁瓦佐常常以夸张的姿势,把两个铜子的阅览费递给安东尼亚,一边搭讪着:‘喏,有请美人笑纳!’肖嘉黛儿小姐的姑妈伊达·博纳米不久便从厨娘口里探知:这位当年的车架工啬刻之至;他住在布福街,附近的四邻传说,他存着一份高达四万法郎的终身年金。那位娇艳的租书女郎开张不过一周光景,他就潜心编排出一句一语双关的俏皮话:‘您租书好比是出让“黄金屋”③,我怕也会投报您一个金币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