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德·阿泰兹走到街上,他心里在想,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恭敬了。他在脑子里重新回忆一遍刚才那场奇怪的秘密谈心,当然,这里所叙述的是太过简单了,要把整个甜蜜丰富的内容以及谈话过程中使用的种种手法和姿态全记下来,恐怕需要整整一本书。这位如此天真、如此深沉的人的追忆虽然清晰,但比之这个故事本身的纯朴、深刻、以及王妃动人的声调,就未免显得不够用了。

“这是真的,”他睡不着觉,心里在想,“社会上确有这类悲剧;社会用优美的风度当鲜花,用恶毒的诽谤当锦绣,用风趣的故事来掩盖这类可怕的悲剧。我们所创作的东西永远也超不过现实。可怜的狄安娜!米歇尔曾经预感到这个谜,他说在这层坚冰之下便是火山!毕安训,拉斯蒂涅,他们说得对:当一个男人能够把理想中的伟大和欲望的满足混合在一起,爱上这么一个有美好风度、聪明绝顶、雅致非凡的女人,那应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

于是,他自己测量一下他的爱情,认为这个爱情的深度是无限的。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德·埃斯巴夫人因为有一个多月不见王妃,又未收到她片纸只字,便怀着非常好奇的心情来看望她。在见面后的最初半个小时内,这两条狡猾的水蛇的谈话是最有趣不过的了。狄安娜·德·于克塞尔象避免穿一件黄色袍子一样,避免谈到德·阿泰兹。侯爵夫人却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就象沙漠里的游牧人,在一队富有的行商队周围打转似的。狄安娜觉得很有趣,侯爵夫人却气得发狂。狄安娜在等待,她想利用她的女友,把她当做一只猎狗。这两个当代社会赫赫有名的女人中,有一个要比另一个强些。王妃比侯爵夫人略胜一筹,侯爵夫人内心也承认这点。这也许就是她们能保持友谊的秘密。较弱的一个蜷伏在她的假忠诚里,以便窥伺时机。所有弱者都知道要长期耐心等待,一旦机会到来,便扑向强者的咽喉,使劲地咬她一口,留下个痛快的印记。这一手,狄安娜是看得清楚的。整个贵族社会都被这两位朋友表面上的亲密友好蒙骗了。当王妃发现在她女友的唇边露出一点询问的表情,她就立即向她说道:

“哎,亲爱的朋友,我欠了你一笔账啦,你给了我一个十全十美的、巨大的、无限的、天堂上的幸福。”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在这个小花园里,就在这张长凳上,我们浴着阳光,在茉莉花丛下反复思考的问题吗?啊!惟有天才人物才懂得恋爱。德·阿尔伯公爵①曾对卡特琳娜·德·梅迪契②说:‘一条鲑鱼的头,胜过所有青蛙的头。’我愿意把这句话用在我的达尼埃尔·德·阿泰兹身上。”

①德·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先后被查理五世和腓力二世任命为将军,以残酷镇压叛乱著名。

②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亨利二世的王后,查理九世未成年时由她摄政,她是一位有权势,有谋略,有见识,同时又迷信的人物。

“怪不得我再也看不到你们,”德·埃斯巴夫人说。

“我的天使,请答应我,如果你看到他,请你只字也不要提起我。”王妃拉着侯爵夫人的手说,“我很快乐,啊!我的快乐超过了一切言语能形容的程度,你是很了解的,在社会上,说一句话,开一个玩笑,该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一句话可以杀人,只需在这句话里注入一些毒液!一个星期以来,要是你能知道,我是多希望你也能享受到这么一种爱情!对我们女人来说,在结束我们女人的生活之前,能沉睡在一种纯洁、忠诚、完美、专一、热烈的爱情中,尤其是在长期的寻找之后,那真是一件甜美的事,也是一个绝妙的胜利。”

“你为什么要求我对最好的女友保持忠实?”德·埃斯巴夫人问道,“难道你怀疑我会在你的背后捣鬼吗?”

“一个女人拥有这样一个宝库时,她就担心会失掉它,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因此产生恐怖思想。我也知道我的想法是荒谬的,亲爱的,请原谅我。”

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走了;看见她出去,王妃心里想:

“她将怎样来收拾我呢!但愿她把我的老底都兜出来!可是,为了让她省点气力,免得从我这里把达尼埃尔拉走,我主动把他送上门去。”

下午三点钟刚过了一会儿,德·阿泰兹来了。在有趣的谈话当中,王妃打断他的话头,把她漂亮的手搁在他的胳膊上。

“请原谅,我的朋友,”她对他说,“我几乎忘记了这么一件看起来象儿戏,其实是最关紧要的事。自从我和您相遇的那无比快乐的一天以来,您至今没有跨进德·埃斯巴夫人的大门;您到她家去一趟吧,不是为您,也不是为了礼貌,而是为了我。也许,由于您,她已经成了我的敌人,要是她知道自从在她家夜宴后,您嘛,可以这么说,就没离开过我的家。再说,我的朋友,我也不喜欢看到您抛弃和您来往的朋友、您的社会关系、更不用说您的事业和您的著作了。否则我又会遭到千奇百怪的诽谤的,人家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什么我把您控制住啦,把您吸引住啦,我害怕和别人比较啦,我还想出风头啦,我要紧紧抓住俘虏不放,因为自己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胜利啦!’等等,有谁能猜得到您是我唯一的朋友?要是您象您所说的那样爱我,您就去想法子让大家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纯粹是,而且仅仅是兄妹关系。现在您继续谈下去吧。”

这位温雅的女人用她那无法形容的妩媚姿态来整理她的长袍,使之摆动得非常美妙动人,德·阿泰兹简直永远被她这种媚态所征服了。在这一席话里,有某种说不出的巧妙和高雅之处,使他感动得流泪。他觉得王妃脱离了一般女人的卑贱和庸俗,这些女人只知道坐在沙发上互相争吵、挑剔,寸步不让;王妃却有一种少见的豁达气魄;她根本不需要和他说什么,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一种高贵的默契。这既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天的问题,而是当他们两人认为需要的时候,而且没有一般女人那种所谓为爱情作出牺牲的没完没了的作态,大概她们事先就知道,在这场交易中会失掉的是些什么,至于那些确信自己在这场交易中会赢得胜利的女人,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在王妃的话语中,一切都象一个许诺似的捉摸不定,又象一个希望那样甜蜜,然而,却象一种应得的权利那样确实。我们得承认,只有这类著名的、卓绝的女骗子,才有这种超凡的气度,在其他女人变得俯首帖耳听人摆布的事情上,她们却始终象皇后那么威严。对比之下,德·阿泰兹就可以衡量出这些女人和其他女人之间的距离了。王妃始终显得尊严和漂亮。这种高贵风度的秘密,也许就在于贵族妇人懂得如何用艺术手法脱掉她们身上的披纱。在这一方面,她们达到了可与古代裸体女雕像相媲美的程度;要是她们身上还留一块布片,她们就会显得猥亵。而资产阶级女人却老是想把自己包裹起来。

德·阿泰兹被灌足了迷汤,象马儿套上了马具,又受到最卓越的德行的支持,于是他服从王妃的命令到德·埃斯巴夫人家去。夫人向他施展出浑身解数,却只字不提王妃;她光请他改天到她家来吃晚饭。

在这一天的宴会上,德·阿泰兹看到许多宾客。侯爵夫人邀请了拉斯蒂涅,勃龙代,德·阿瞿达-潘托侯爵,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两位旺德奈斯,杜·蒂耶,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德·纽沁根男爵,拿当,杜德莱夫人,大使馆最无信义的随员中的两个,以及德·埃斯巴骑士,他是这个沙龙中最莫测高深的人物之一;他嫂子的一半智谋,是从他那里来的。

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笑着向德·阿泰兹问道:

“您常见到德·卡迪央王妃吗?”

德·阿泰兹冷漠地点一下头作为答复。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是一个高等刺客,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和他要好的女人,无不被他搅得破产,让她们把钻石首饰拿去抵押,可是,这种行为却被一层光彩的外表所掩盖,他有动人的举止,有魔鬼的聪明。人人都害怕他,也都蔑视他;可是,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于得罪他,人们都是以最客气的态度对待他,他一点没有自知之明,要不,他就是跟大家一样虚伪。他多亏德·玛赛伯爵的提拔,已经爬到了他力所能及的最高地位。德·玛赛老早就认识马克西姆,断定他能够完成他交给他的某些秘密任务和外交任务,他果然把这些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德·阿泰兹一些日子以来,已经常参与政治活动,所以对此人了解得一清二楚,也许只有他具有相当高尚的性格,敢于大声说出众人心里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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